第十六章
『他寧願她苦著臉,那麼他會覺得比較貼近她的內心世界,覺得他們之間的隔膜少一些。』
========================================
望男再次來到這個陌生的巴士站的時候,天空已泛起一片橘黃,跟昨夜的絲絲細雨帶來截然不同的氣氛。她沿著同一條小徑走,不住迎面走來的晨運客和上班族使她心情煩燥 - 這樣她怎能像昨夜那樣躺在路邊?
突然一個人影閃過她的腦海,一個穿白衣的、高大的身影。她環顧四周,看看白衣老人可會再出現,但別說是他,這兒連一個穿白衣的人也沒有,而且那個閃過她腦海的人應該不是他。
她邊想邊走,等到天空的橘黃色也褪去之後還是沒有結論。
無法解釋,沒有結論的事情太多,她有點累。
只要找到阿樂,一切便會結束。這次無論她要以什麼身份留在他身邊也要知足。
不,要是肯老人教她控夢,說不定她能改變阿樂的想法。
不,這怎會是她想要的呢?她只希望留在他身邊,讓他幸福,或看著他幸福。
她不容自己再想,返回車站找車去工作室。
第一件事,她要時間;第二件事,她沒有把握;第三件事,也就是自己付工作室的租金,是她逃避已久的責任,就算老人不迫她,她也應該要做得到。
望男回到工作室便主動打電話聯絡café店主阿光,和他商討把一系列油畫放到café寄賣。阿光爽快答應,並建議她先畫幾幅拿去café展出。
放下電話,她環顧自己黯淡無光的工作室,竟如初見。她把窗簾全拉開了。陽光透進室內,把微塵照得如細雨輕飄。她搬出久違的抹布和地拖把工作室打掃乾淨,再整理好畫具才翻出傳夢用的草圖來畫。
啊,還欠橡筋、圍裙和音樂。
以前阿樂會替她縛好頭髮,戴好圍裙,再替她戴上她送的紫色耳筒,然後坐到一旁一邊用電腦一邊看她畫畫。他不怕悶,也不會吵她,他們可以這樣相伴整個下午。
為了他,累便累吧。
她調整心情,埋首在創作之中。
對,是創作。就算她希望阿樂有天看見油畫的時候能夠把他們認出來,也不想把他們的樣子切切實實地畫進油畫裡。
然而她再怎麼改也瞞不過做夢者的眼睛。那天下午逸淳帶她最愛的咖哩牛腩飯來訪,一看見油畫便知道她在畫什麼。
恍如隔世。
不是那幾個夢已被他遺忘,而是他曾經成為阿樂的感覺還殘留在他腦海裡的一角。他對望男那種相對膚淺但教人心動的愛戀如像前世的記憶,牽動著他今生對她的愛和恨。
她說夢境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思維。那麼,那些被操控的夢可有改變他?
至少現在他不時會想撫摸她的頭頂。
要是有天他真的變成阿樂,她會愛上他嗎?他還會毫無保留地愛著她嗎?
失神間,他接過她遞來的筷子。他撐起微笑,和她聊聊日常瑣事來忘記那些無謂的聯想,但聊了沒多久她便對他說:「我打算把傳夢的草圖畫成油畫寄賣。」
畢竟這件事牽涉到他的私隱,她再堅決也覺得應該要事先通知他一聲。
「哦。」他低著頭說。
「你不想?」
「我想知道原因。」
「我想多賺一點來養活自己。」她把關於阿樂的部份隱去。
「你缺錢?」
她笑了,「我只是不好意思再好吃懶做。」
他不以為然地說:「很多藝術家初期都靠人幫忙。」
她仰頭嘆息,「很多都死後才留名呢。」
他推她的額頭一把,「別說無聊話。」
「你不是八婆地忌諱談死亡吧?」她揚一揚眉。
他沒好氣地說:「你咖哩牛腩飯被下興奮劑了嗎?這麼多話?」
她又笑起來。
現在的他不會天真得以為她笑便代表她快樂,卻依然無能為力。心底裡,他寧願她苦著臉,那麼他會覺得比較貼近她的內心世界,覺得他們之間的隔膜少一些。
「快兩點了,你不用上班?」
他看看手錶,「啊,我要走了。」
她幫忙收好飯盒讓他拿出去。
臨走前他鼓起勇氣問:「我今晚有比賽,你來不來?」
她對籃球比賽完全不感興趣,但為了解他多一點,她答應了,逗得他高興地笑說:「我下次叫老闆多下點興奮劑。」
第二十一章
『這是愛他的代價、懲罰、後果。她活該委屈,活該無地自容。』
房間裡只有望男的書桌燈亮著。
在這個無比心酸和孤寂的夜裡,幸好她的同房又沒有回來,她才可以肆無忌憚地伏在桌上哭泣。
她無法躺到床上去,那張曾有他伴著的床;她無法忘記他牽著女朋友的手走來,若無其事地,笑容滿面地向所有人打招呼。
對,他們分開了,只是朋友,他又怎會避忌帶他的女朋友來?那他又何以不敢直視她?
她迫自己大方地跟他們打招呼,接著整個夜裡也退到看不見他們的一角,對其他朋友強顏歡笑,待回到房間,關上門才放聲大哭。
活該的。這是愛他的代價、懲罰、後果。她活該委屈,活該無地自容,活該忍到回到這個小空間才敢傷心。
可是,到處還是他的痕跡啊,彷彿他才離開不久,彷彿他的氣味還在。
望著空無一人的單人床,她不禁想起那夜他撇下她離開的情景。她無法回到同樣的一張床上去,只得坐到書桌前,讓悲傷吞噬她。
門鈴突然響起。她滿懷期盼地擦掉眼淚開門,卻看見一個穿白衣的男子。
睜開眼睛,望男看見阮德勤拿著摺了一角的紙巾,愕然地蹲在她眼前。
她這才感到自己的淚。
「對不起,我又睡著了。」她低頭坐好,裝作不經意地擦去淚水。
他笑笑,有點尷尬地返回他原本坐著的地方,身旁是兩盒還未吃完,但早已涼掉的咖喱牛腩飯。
她回到現實了,但仍然不斷想著那個穿白衣的男人.。個夢跟她的回憶一模一樣,除了這個人的出現。可是她想不起他的樣子,只記得他很高大,而且笑容親切。
可能又是這個多事的牙醫壞事。是他走得太近,所以影響了她的夢境。
「你經常這樣突然睡著嗎?」阮德勤遲疑地問。
「不。」她說:「我經常失眠,但不知怎的,來到這兒便睡得著。」這次她選擇說真話,因為她盼望他會容許她來這兒睡覺而不深究原因。
欲言又止地,他想了又想才吐出她想聽的一句,「那麼,歡迎你隨時來睡。」
她頓時不再氣他『影響』了她的夢,微笑著說:「隨時?會嚇走你的客人。」
他也笑了,「那九時吧。我九時下班,你可以來吃飯睡覺。」
「我下次會帶咖喱牛腩飯來。你這兒的糟透了。」
「所以我通常回家做飯。」他說:「啊,你喜歡吃甜品嗎?附近有間還不錯。」
這時她的電話響起來。她見逸淳不但發了好幾個短訊,還打了好幾次電話給她,便站起來說:「下次吧,我該回家了。」
他也站起來,「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認得路。」
「這麼晚了,至少讓我送你到車站?」
「那謝謝你。」
可憐的短訊一直等到望男上車才可見天日。
『我剛加薪了,一起吃飯慶祝?』
『你在忙嗎?』
『你睡了?』
『伯母說你不在家。你在哪兒?』
她重重地呼一口氣,回覆說:『我約了朋友吃飯,現在坐車回來。』
過了一會她才收到他的回覆,『我在車站等你。』
這次她懶得拒絕,跟他約好時間便翻出她的紫色耳筒來聽以前愛聽的歌。
在診所做的第二個夢很酸,酸得她的心情比未睡時更糟。事實證明,這些夢的存在價值不是安慰她。
可能是阿添他們勾起她的自卑和內疚,可能……她拒絕被無限個可能侵食她,靠在玻璃閉上眼睛,投入在一首接一首傷感情歌之中。
前來接望男回家的逸淳毫無歡容。他沒有再提及加薪的事,默默地和她並肩地走,渴望她會主動告訴他她剛才和誰吃飯。可是她沒有,只是一臉倦容地,不發一言地走著。
難道他們之間除了傳夢之外便無話可說嗎?還是她剛才見的那個人太重要,重要得她人回來了,但魂魄還伴著他?
他心亂如麻,幾乎想發短訊問周志樂有否找過她,但他努力抑壓好奇心,把她送到家門才終於等到她的恭賀。
「我也有好消息分享。」她說:「阿光說有客人讚我的畫,提議我把畫印成明信片寄賣。」
他暗暗鬆一口氣 - 也許她剛才只是跟阿光吃飯。但這樣他該開心嗎?除了周志樂之外,還有人可以跟她徹夜詳談,開心得不看他的短訊。
「那我們明晚一起吃飯慶祝吧。」他保持風度,微笑說。
她不由得想起阮德勤的診所,但還是欣然答應了。
家裡漆黑一片,望男的媽媽似乎已經睡了。她輕輕放好鞋子返回房間,但經過媽媽房間的時候還是聽見一些細微的聲響。
是睡不穩還是在等她?
對媽媽,她早已分不清是愛、恨,還是失望透頂。
被判入精神病院之後,逸淳對望男說她的爸爸走了。她當時很想問他那是什麼意思,但她不願意跟任何人說話。過了幾天,她的媽媽來探望她,一看見她便哭了。她望著眼前跟自己血脈相連並同病相憐的媽媽,話未出口便被打了一巴掌,被罵她害爸爸離開她們。接下來的事情,她半點也想不起,只記得媽媽沒有因而棄離她,但她的耳邊反反覆覆地響起媽媽罵她害爸爸離開她們的聲音。
沒有原不原諒這回事。她早知自己對媽媽的重要性是留住爸爸。她失敗了,媽媽仍願意和她相依為命,給她住給她吃,她還想怎樣?
站在她的房間外,她想要敲門的手凝在半空良久,心中百轉千迴,最後還是把它放下來。
上次媽媽碰巧出來和她說了幾句,這次她呆站了許久還是下不定決心敲她的門。下次吧,下次她要再勇敢些。這除了是因為老人的要求,亦因為媽媽再恨她還是沒有像阿樂和爸爸那樣離棄她。
第二十二章
望男她把新系列命名為《傳夢》系列。那是用來傳送夢境給逸淳的畫、她渴望傳達給阿樂的心意,還有她希望讓所有人知道的,有發生過的故事。她埋頭苦幹,努力得只願意花二十分鐘和逸淳吃午飯,還邊吃邊找印刷公司。她沒有告訴逸淳,她碰見阿添和阿婷了。他們讓她感到自卑,讓她正視自己的潦倒。好奇她忽然活得積極的逸淳只好發揮想像力認定那是因為阿光 - 為了簡化事件,他已認定昨夜跟她吃飯的人是阿光而不是她不知道在哪兒認識的新朋友,更不是周志樂。
他嫉妒他。他付出一切也未能讓失戀多年的望男積極實踐夢想,阿光卻只需一頓飯的時間便做到了。
未必是一頓飯。他們已認識一段日子,而且他一直替她賣畫,還提議她印名信片。
再一次,他因為沒有能力幫她而自卑。
懷著滿腹心事,逸淳帶望男到大排檔慶祝。他吃得不多,卻喝了很多。一直喝至半醉,他方敢問:「我們認識那麼多年,你有沒有想過我和我一起?」
她尷尬得耳根發燙,「怎麼會?我們像家人那樣。」
他低頭看著逐漸冒上表面的啤酒泡沫,「我從沒把你當作家人。」
「家人也好,朋友也好,都一樣要好,是一輩子的事情。」
他抬頭,「愛情不能一輩子嗎?」
她看著他,認真地說:「可以啊,所以我更不會想像和他以外的人一起。」
他苦笑,幾乎哭出眼淚,「你說過會忘記他。」
這回換她低下頭來,「未忘得掉。」
「會忘得掉嗎?」他輕輕問。
她笑說:「別為我操心了,趕快找個嫂子給我吧。」
他深深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我累了,想回去。」她說,結束這段她逃避以久的對話。
他不想讓她離開,但迫她說下去和坐下去也只有尷尬,故他默默拿出錢包付賬,卻被她截住。「既是來慶祝你升職,當然由我付賬。」
他搖搖頭,回她一個微笑說:「我已習慣照顧你。」
「終有一天你要照顧別人,所以,偶爾也該讓我這個妹妹學習獨立。」她刻意把關係說清楚。
他想說他從來不認為她是他的妹妹,但她不等他回應已拿起帳單到櫃枱付帳。
望著她的背影,他覺得她離他愈來愈遠。這叫做成長還是她不愛他的必然結局?他害怕失去她,更害怕當她一輩子的哥哥。
趁勇氣還沒消失,他上前拉起她還在塞回錢包的手離開大排檔。就在那支壞掉了的街燈下,他捉著她的肩膊說:「我喜歡你。我會等你。」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迫切且深情的目光,只消半秒便垂下頭來輕輕掙開他。「我會忘記你說過這句話。」
她撇下他走向小巴站,愈走愈快,他則呆在原地,望著她消失在暗夜的街角處。
那夜,她加把勁到夢界找逸淳。
如果找得到最接近他的氣泡,學會控夢,找到阿樂,他便可能會死心。而如果她學會控夢,她便可以嘗試讓他忘了她。其實傳夢也可以,但她不想,她不想……她到底在想什麼?為了逸淳而傳夢控夢便污穢,但為了阿樂,這樣做便變得高尚?
她納悶地走出客廳想倒杯水喝,竟看見媽媽在看電視。
難怪,電視在播《油脂》。
她多倒一杯水放在媽媽前面的茶几,坐到她身邊說:「我記得爸爸最愛這電影。」
「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去看的電影。」她說,沒有把目光從電視機移開。
「這麼新潮?」望男笑問。
「不然怎麼追到我?」
隔著電視,久未交談的兩母女居然輕鬆地聊起她們的心結來。望男順勢說下去,「原來你們認識這麼久。」
她過了半晌才說:「是我認識他在先。」
望男無言以對。
「我們因為小事而分開,再遇時已經太遲。」
氣氛變得凝重,但望男不打算退縮,「他有找過你嗎?」
又過了半晌,她才緩緩地搖頭。
「你還在等?」
「都這把年紀了,有什麼等不等?」
這個答案應該代表她還在等。望男咬咬下唇,決定把話題轉到她想要的方向,「你試過夢見他嗎?」
她有些意外,「很久以前會。他走了反而沒有。」
望男心裡一動,鼓起勇氣提及她的他,「我也會,通常夢見與他的回憶。」
媽媽想了好一會兒,嘴唇又張又合了好一會兒,終於說:「你還年青,該放手了。」
望男沒料到會聽見這個回應,不知怎的想哭。她故作輕鬆地套用媽媽的語句說:「都沒遇上其他人,有什麼放不放手的?」
媽媽悠長地嘆一口氣,「如果我後來沒有跟他一起,我應該會遇上其他人,也許還會很幸福。」
「但你一直夢見他啊。」
媽媽笑笑,說:「哪有一直夢見他?只不過偶爾會做同一個夢。」
她嚥嚥唾沫,心想也許她已接近要找的答案。遲疑地,她伸出有點顫抖的手,輕輕握住媽媽原來已滿佈皺紋的手,「夜了,去睡吧。」
媽媽把這點顫抖視作久未觸碰她的緊張,心裡百感交集。她鼓起勇氣接近早該擁抱的女兒,說:「明天我放假,你陪我喝茶吧。」
第二十三章
『看著那淡淡的紅印,感受著殘留的痛楚,她才真正懂得害怕。』
噗、噗、噗、噗……
望男踏著階梯,用心辨認一種接一種心跳聲,看看可有屬於她媽媽的。對此她甚有把握,因為她不用知道芷婷和逸淳在夢界的什麼地方,只要用心傾聽也能找到他們。
故此,她走得再慢也不焦急。事實上她亦不能焦急,因為那樣的話她會從階梯跌回現實,甚至跌盪在虛空的夢界裡回不去。
突然一個巨型氣泡出現在她眼前。那個氣泡和她見過的不一樣,似被一層磨砂膜包起,她看不見裡面的東西。
她緊張起來。
就這樣回去告訴老人行嗎?還是要探究裡面藏著什麼?
緩緩地,她伸出冷冰的手,卻怕摸下去的話薄膜會爆破,媽媽會因而失去這個她封存已久的夢。
然而若是這樣,她應該會更容易忘記爸爸。
她咬咬下唇,下定決心摸下去。意外地,薄膜堅硬無比,而且冷冷的,像磨砂玻璃那樣。傳過很多個夢卻從未曾觸摸氣泡的她心神定下了不少,她嘗試透過冥想來探知裡面的狀況。
薄膜漸漸發熱,最後像敗下陣來那樣,從她觸碰的一點開始變作透明,直至透明的部份伸延到整個氣泡。只兩秒,薄膜便回復原狀,可是她已知道裡面的故事。
氣泡裡面的媽媽還很年輕,看衣著似是七、八十年代的時候。她在一個火車站裡,煩燥地看看手錶,又來回踱步。終於,她等到年輕的爸爸自遠處走來。他笑得輕鬆,手裡捧著一袋熱騰騰的蕃薯。
「你搞什麼?我等了你半個小時你知不知道?」媽媽生氣地說。
爸爸對媽媽的態度略感愕然,「我去買蕃薯待會吃,因為太多人所以……」
「還待會?電影都開場了。」她提高聲線,幾乎想把蕃薯一手推到地上,但她終究忍住,轉身離開。
她以為爸爸會追上去哄回她,但他看看周遭的注目禮,只感到忿忿不平。他不想在大庭廣眾前跟她吵,然而這樣跟她走的話便會尊嚴掃地,於是他站在原地等媽媽回過頭來。沒料到她一回頭便呼喝他,「你還走不走?」
他氣得把蕃薯扔進垃圾箱,頭也不回地朝她的反方向走了。她愣住,焦急地指著他叫,「潘國華!」
他沒有回頭,一直走到車站出口牽起另一個女生的手離開,留下她軟軟地跪在原地,傷心地哭起來。
望男退回現實,良久未能回過神來。她想不到媽媽居然會封存這樣的夢。如果這個夢是根據現實演變出來的,那麼他們的分手原因還真無謂。媽媽想必為此後悔,並十分介意爸爸轉投他人懷抱。
這個新鮮的體驗耗盡了她的精神,她反而覺得輕鬆。因為這樣的話,大概只要她合上眼皮便能入睡,可是她還沒閉上眼睛便想到可以用這個方法尋找其他人,包括逸淳,從而看見最接近他的氣泡到底是怎麼樣的。有了夢境,她再推敲那個氣泡屬於他身邊的誰便容易得多。
她再度播放心跳聲,想出發尋找夢界裡的逸淳,但困倦的她無法靜下心來,所有心跳聲都混在一起。階梯隨她的心意亂糟糟地伸延一圈,把她帶到起點的上層位置。
突然,她踏著的位置『啵』的一聲碎掉。失足掉下的她連忙緊緊捉住階梯的一角。似是冰岩造的階梯刺得她掌心發痛,她嘗試爬上去,那一級階梯立即碎掉。她幸運地掉到下層,呆了片刻才想到來往夢界的方法,於是立刻調整急促的呼吸,冷靜下來,專心一致返回現實世界。
她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已回到房間內。她起來發現掌心紅了一塊,猶有餘悸。
她早知道夢界可怕,早知道要事事小心,但看著那淡淡的紅印,感受著殘留的痛楚,她才真正懂得害怕。
「嚇怕了?」老人出現在她床邊。
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老人帶來的寒氣,她抖個不停,「你知道了?」
「我既然吩咐你做那三件事,自然得在你身邊看著。」
「掉下去的話會怎樣?」
「你在這一界的歷程會結束,靈魂會在夢界飄盪,直至使者來撿你走。」
「然後呢?」
「忘記一切,失去感覺的你會被使者分配下等職務,像個機器那樣只懂進行被委派的工作。」
她打個哆嗦。
他再度開口,「還要繼續嗎?」
她看著平靜的老人,完全無法仔細考慮他的話。她只能想到一個疑問:「你是誰?」
他想了想,「夢界使者。」
「你說了跟沒說差不多。」
他聳聳肩,「我不打算給你一個能夠消除恐懼的答案。」
「讓我考慮一下。」
「好,五天之內,你要繼續的話便進入夢界,不然你再也看不見我,亦不能再入夢界。」
第二十四章
『原來她怕死。虧她還以為失去阿樂比死更可怕,現在卻因為怕死而停滯不前。』
=======================================
每次望男望見手心的紅印也會想起冰梯把她的掌心刺得多痛,以及跌落夢界的恐懼 — 肉身死亡、靈魂飄盪、忘記一切、失去感覺……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不,那樣的她算是死了,有關她的一切會隨之消逝。
她才不要忘記阿樂。可是,她還可以不急不躁和不害怕地走那條冰梯嗎?
這個疑問不斷在她的腦海盤旋,陪伴她陪媽媽喝茶、回畫室、看印刷商的報價……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也不知道在考慮什麼。
她只知道,原來她怕死。虧她還以為失去阿樂比死更可怕,現在卻因為怕死而停滯不前。
就沒有別的方法再見他嗎?
她找出阿添的電話,卻沒勇氣撥出。不,不是沒有勇氣,而是她知道阿添一定不會聽她的話。唯有藉著控夢……
她懶理日還未落便躺到逸淳的舊沙發上,播放心跳聲進入夢界,但她的心跳聲比耳筒傳來的響亮,她完全未能靜下心來。
頹然地,她把耳筒扯到地上。看著阿樂送的耳筒孤單地、扭曲地躺在那兒,她心痛了,珍而重之地拾起它,把它擁入懷裡,過了好一會兒才振作畫畫。
她只是需要點時間,她知道,她只是需要點時間來克服內心的恐懼。
夜。
望男聽著老爺冷氣機的低鳴,呆望眼前剛完成的畫,心知已到了回家的時間,但還沒有準備好再入夢界。
光憑勇氣是沒有用的,她要冷靜。要說有誰可以讓她冷靜下來,那一定阿樂,然而她正正是為了見他才需要冷靜。
愈想愈累。
她上次是因為累才亂了心神,若她只是需要休息的話……她找出阮德勤的咭片發短訊給他。
『我可以過來嗎?』
過了彷彿半世紀那麼長的一刻,她終於收到他的回覆,『可以啊,那我等你的飯盒?』
『我現在就來。』
望男匆匆買兩個雜扒飯便到阮德勤的診所。這時最後一個客人才剛離開,她看見正在收拾東西的蘇慧文,略感愕然。
蘇慧文起初想說診所已關門了,但多看她一眼便認得她,一呆。
「嗨。」望男因她的反應而有些尷尬。她忽爾怕眼前的年輕女人是阮德勤的女朋友,怕她誤會。
「嗨。我不知道……」她下意識地輕輕掩著嘴巴,露出半個曖昩的微笑。
望鬆一口氣,心想原來她和阮德勤不是那種關係,這樣的話她便不用顧忌晚上來纏住他。
「請等等,阮醫生快出來了。」她說。
「哦。」望男沒興趣解釋,坐到一角假裝看宣傳單張。
蘇慧文也不再說話,收拾好東西便離開診所。在她關門引發的一串風鈴聲之後,阮德勤從診症室出來了。他看見外面只剩下望男,竟有些愕然。
「我妨礙你了嗎?」她說。
他連聲否認,「我以為你沒這麼快到,I mean,以為慧文未走。她平常走之前會跟我說一聲。」
他的回應令她明白,她應該等到診所沒人的時候才出現。
也對,這樣買飯盒去診所來找一個不相熟的牙醫,怎麼說也有點奇怪。可是,她只是想來休息一下而已,不想想得那麼複雜。
他坐到和她的凳子呈直角的一邊去,「那麼,我們今晚吃什麼?」
她把飯盒遞給他,莞爾一笑,「雜扒飯。」
他笑著接下飯盒,「我去倒杯水給你。」
從他站起來到接待處拿兩隻玻璃杯,再到接待處前面的水機倒兩杯水回來,才約莫不過一分鐘時間,她竟已睡著。他無奈地笑笑,為她播放爵士輕音樂,接著找出常備在診所的小說坐到他剛才的位置上。
他沒有告訴她,他討厭雜扒飯;他未敢告訴她,其實他可以為他們預備住家飯盒 - 這是她第二個來訪的晚上,太熱情會嚇著她吧?
被守護的望男夢見自己離開課室,看著一直偷看她上課的阿樂從羅馬柱走上前找她。
「怎麼了?不舒服?」他接過她的畫袋,柔聲地問。
「好像畫得很差。」
「才第三節課,慢慢來吧。」
她仰天長嘆,「壓力很大啊。」
他笑笑,輕撫她的頭頂說:「這只是選修科。」
她白他一眼,「你知道我很認真。」
「你就是做每件事情都太認真。」他搭上她的肩,輕輕掐她甚具骨感的肩膊說:「放鬆點可能會比較好。」
她忍住不問是否對他也不應該太認真,但他還是把手放下來。
「陪我去擲彩虹好嗎?」她心血來潮地說。
「擲彩虹?」
「對,小時候我考得不好,我爸會帶我到歡天樂地擲彩虹。」
他笑說:「歡天樂地都變成繽繽樂園了。」
「還有彩虹可擲呀。」
「變成用卷換禮品,沒以前那種擲中便有奬的興奮。」
她深表認同,「還有許多不務正業的人在周圍瘋狂地玩投銀機,賭錢那樣。」
「對,大人賭投銀機,小朋友賭擲彩虹。」他笑意吟吟地看著她。
「那你去不去?」她挑釁地瞪著他。
「去,現在就去。」他再次搭上她的肩。這次他沒有把手鬆開的意思,卻有路人從後面飛跑上來撞開他們。
那個人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只知道他是個穿白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