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二十三:改時間
我的清單上僅一個名字。我順着路線來到老人病房,來到一位婆婆面前。
婆婆,八十六歲。腦中風三次。剛剛因頭昏跌倒入院。
她根本無需其他診斷:看到我,就知道氣數已盡。
今天送入躺着的她,同日送走躺着的她。
在病牀,婆婆雖然氣若游絲,眼神卻沒半分迷茫。我剛出現,她便抬眼看我,彷彿早有預感。
「祢終於來了。」眼見會說話的骷髏,婆婆沒有大驚,含糊卻冷靜的說:「祢做甚麼,我都不反對了。人老了、累了,在這世界都活得心滿意足,都算不錯。不過……我有個請求。」
雖然我的工作不包括滿足凡人的遺願,不過為了方便盡早送亡靈離開,我一般都會盡量妥協。我點頭示意她繼續。
婆婆指着鄰牀的一名老翁。他瘦削如柴,插着鼻喉、尿喉,雙目緊閉。正運作的呼吸機規律地協助他呼吸,生命極之脆弱;與其說「生命」,倒不如說是一部給人讀數的機器吧。
不用醫生護士評價,我深信老翁跟死期相距不遠,只是今天的名單上沒有他的名字。若不是還有這些醫療儀器幫忙,他應該在之前早已離開了。
「他是我丈夫。」婆婆說,臉帶一分的無奈。「我們結婚六十多年,我一直照顧他。他已經這樣一年了。」
「明白。」我隨便拋一句敷衍婆婆,希望她快點交代她的請求。
「現在我快走了,可否……祢可否讓我們一齊上路?」
我搖頭。「這不由我決定。今天要走的人,全由命運之神掌管。我只是負責執行的死祇,負責送亡靈到冥界,控制不了日期。」
聽到我的婉拒,婆婆變得緊張:「祢不明白。他一直靠我照顧,吃飯、翻身、擦身體……全是我一手包辦。祢帶走了我,誰還能理他?」
「醫院會安排的。」我取了病人的病歷,掀着每張表格說明:「看,醫護人員和健康助理都會定時為他轉身,觀察他的身體狀況。你要醫生?看看,醫生都會每天留意病人的情況而決定治療啊。如果你想有其他專業幫忙,別怕。營養師都會來看看伯伯的。」
「醫院的照料,當然功不可沒,不過,這是最好嗎?」婆婆開始有點激動:「醫護都有忙碌的時候。病房本身人手不夠,我都要落手幫忙。祢可想象到,一個婆婆要為一個人轉身,是一件多麼吃力的工作?祢又可想到,一個失禁的長者,不能忍到下一更換尿片的時候吧?祢又知否,其實有些愛潔淨的病人,若非能力所限,都不希望每天只有一次洗澡,更不希望自己無力清理自己?試問,到時我離開的時候,我丈夫真的會有人這樣悉心照顧嗎?」
我沉默了,望向那靜靜躺着的老翁,回頭說:「制度的不完美,沒有人想。而你離開的事實,也是你不想,但沒有人可以改變的。」
「我一生都為人着想。最後這一回,也讓我為他着想一次,好不好?」
我沒有回應。既然婆婆不想即時離開,我再跟她吵架也是沒有意思的。於是跟婆婆輕聲道:「我還有別的事情,要離開一會。你的問題,自己想清楚。我不是醫院的當言人,更不是可以控制一切的神啊。」
婆婆沒有再說話,只是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那雙曾抱過子女、扶持丈夫、忙碌工作的手,如今只剩骨節分明,薄如紙張,暗暗散發死亡的意識。
晚上十一點,婆婆呼出最後一口氣,在無人留意的情況下完成生命的旅程。我準時回到病房送她的靈魂離開病房。臨踏入冥界前,婆婆的靈魂說:「拜託……請祢讓我先生一起跟我吧。」
我沒有即時回答。沉思一會,就決定讓她的靈魂駐守在伯伯身邊。
人幾時離開,我控制不了。但總之在明天來臨之前,送到婆婆亡靈到冥界,就不算犯規吧。
婆婆靈魂看見自己安祥離開的樣子,倒沒有甚麼思念,反而完全集中在她丈夫的身上。伯伯的呼吸依舊由呼吸機控制,精準、有秩序的呼氣吸氣,一下一下流露着不自然的生命力。雙眼微微張開,雖然仍帶有生命,但是神情空洞,沒有生氣、靈魂。
準確一點,伯伯仍有靈魂,只是不能從雙眼看到。
婆婆靈魂看着,雙手再不能幫伯伯做任何事情了。時間趨近凌晨,我只好趕她離開病房。
「……之後,請祢用盡方法,好好照顧我的先生吧。」婆婆的靈魂輕聲道別,然後在凡世消失。
凌晨十二點整,我的清單自動更新了。
「死神?祢還有事嗎?」護士看到我不久離開,然後又返回病房,好奇問道。
「我的清單更新了。現在要工作。」我回答後,步往另一個目標。
「那……為甚麼祢還會在病房?」
「因為下一個目標在這兒啊。」
「……真巧。」護士反了白眼,不敢相信自己要在同一更面對兩人離開的事實。
我回到婆婆的病房。仵工已經迅速送走婆婆。原先婆婆躺的牀,現在就像新的一樣,根本不會讓人留意婆婆存在過。
不過,我不是來悼念的。
我去到婆婆的鄰牀。床上躺着一位伯伯,快要沒有氣息。
嗶——心電監察器長響,呼叫着救護員前來看看,亦提醒着伯伯要離開了。
「起來吧。」我低語,「你都躺在這兒太久了。有人在另一邊等着你。」
伯伯的靈魂離開軀體,站在地上。他的眼神茫然,像剛從一場漫長的夢中甦醒。
「誰?誰等我?」伯伯的靈魂問,完全不理面前有副骷髏正跟他對話。
「她。」
伯伯思考一會,然後會心微笑,跟我離開病房。
……難道,他聽到我跟婆婆靈魂的對話嗎?怎麼一切盡在不言中?
「見到她,別忘跟她說,我平日只會在日出後才處理清單。」我叮囑正背對着我、步向冥界的伯伯亡靈。「我今次提早了許多,只是酌情處理。」
伯伯轉身淺笑,微微躹躬,答應我會將這個消息傳達給婆婆。然後就消失了。
乘車回租處的時候,其他神祇問我婆婆伯伯的事。
「他們真的好彩,」我答覆時輕輕評價。「想不到他們會在連續兩天先後離世。既然如此,就不如讓他們見面吧。」
「……祢知道,祢的權限不容祢改變凡人的死期吧。」一位神祇同僚提醒。
「當然。人的命運本來就不是那麼容易改的。我都不打算越權。」我回覆。「不過,既然是相隔二十四小時,就不如安排在一個在晚上,另一個在翌日凌晨吧。好讓他們盡早相聚。」
「不如祢實不相瞞,祢怎會知道他們會在昨天和今天離世?」神祇同僚打聽着。
「我在昨天下午決定離開婆婆,跟命運之神申請看看今天的清單。想不到,祂二話不說的允許了,更容許我改時間,決定婆婆和伯伯在哪時離世。」我回覆。「祂似乎預計到我會在昨天找祂啊。」
「真的不像祢啊。」神祇們嘲笑。「祢真心願意做這些事嗎?以祢作風,不覺得這些是多餘無聊?」
「當然。」我可是死神啊。「不過,這樣的安排,可讓婆婆多花一點時間跟伯伯在凡世相處,減少對抗不好嗎?另外,這可讓伯伯心切快一點入冥界,不是更便利嗎?」
「……祢依舊是我認識的死神啊。請忘記我之前的說話。」
我不知自己有否做對的安排。只是,死亡的日期是固定的。帶走他們到冥界,則是由我調節的。我可會在不太影響我的工作下,做一點方便我的事情。
更何況,今次命運都似乎跟我站在同一立場。
案二十二:餘音
「你知道你快要離開了嗎?」
小女孩無力的略略點頭。
病床前是一張蒼白的臉,還有那雙望着我卻不害怕的眼睛。小女孩大概八歲,正在吃力的聞着高濃度的氧氣。她看似有很多的說話,不過聲音微弱得很,被呼呼的氧氣蓋過了。本來我還提議女孩除了氧氣說話,卻被負責的護士阻止。
「死神,我知她在祢的死亡清單上,不過,祢用不著那麼趕急送她一程嗎?」
「這可不是我的意思啊。」我為自己的無知道歉。「不過,她嚴重到不能除氧氣罩嗎?她似乎有很多的說話想說啊。」
「因流感而併發肺炎,之後呼吸衰竭,根本不能呼吸。祢說,她可以除下氧氣罩嗎?」
我只是一個接送亡靈的死神,根本不會懂得任何醫學問題。我又怎會知道區區一個氧氣罩,居然會是讓小女孩懸命的東西?
算,今天遲早也會送走小女孩。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除了我和護士,小女孩牀邊還有她的父母,以及一位來自願望成真基金會職員。我不了解基金會職員在這兒做甚麼。或者,父母都希望小女孩在短暫的生命中,可以實踐任何她的願望,讓她可以無憾跟我離開。
不過,職員或者基金會本身,真旳有能力實踐女孩的願嗎?
「妹妹,你還有甚麼想做啊?」基金會的職員温柔的開門見山,試圖讓小孩忽略自己不在人世的事實。
「我想錄一首歌。」坐得再近的父母和職員,也難以聽到女孩的心願。她用手指筆劃幾下,希望在場的人明白。幾經嘗試後,護士總算了解她的說話了。
我沉默了幾秒,思考怎樣不傷害大家的心情公告要離開的消息。不過,凡人感到傷心,又跟我有甚麼關係?
「時間到了。錄歌時間太長,是不可能的。」我還是喜歡這樣直接了當。不過,這樣的效率搏取不了眾人的認可,倒惹來在場所有人的側目。
……做錯嗎?
「我知道。」小女孩又花盡九牛二虎之力,試圖蓋過氧氣的呼呼聲說:「但……我還是想試試。」
小孩的堅持,確實讓人敬佩,不過現實真的都做不了,她堅持有用嗎?
基金會的職員深思一會,低聲承認說:「我們得想辦法……但她的情況真的太差了。剛才連說一句話都困難,更遑論唱歌了。」
一語中的。我沒有心臟,但也真難得有凡人跟我心有靈犀,英雄所見略同!
在場的人都靜了。似乎都默默贊同我原來的說法。基金會的職員試圖讓小女孩做其他的東西,不過,她對唱歌的執着不變。
隨着時間流逝,小女孩的反應越來越慢,監察儀器也響得頻繁了,其中血含氧量越來越低……低到她再沒有反應。
護士急了——其實,現場沒有人不急。父母和基金職員被請離開,因為醫生和護士都要前來急救。
我?我要急甚麼?我一早已經知道結果。
不久,我見小女孩靈魂離開病牀,再沒有戴氧氣罩了。心情不快卻平靜,看似已經知道自己快要正式離開病房。
「跟我走吧。」我牽着她的手,步向病房門口。
女孩不時不捨的回頭望傷心欲絕的父母。出奇的,我仍看不到她臉容有任何一絲的傷感。或者,她真的接受自己要離開的事實。
這樣世故的病人,可是我最喜愛的,因為根本不用花任何唇舌,就可完成我今天的清單。
在病房門前,她的靈魂跟我對望。她一言不發,卻用哀悉的眼神告訴,她的內心有一件未了的事情。
「你還是想唱歌嗎?」我輕輕歎氣,實在不明白她堅持為了甚麼。反正進入冥界也會忘記一切,怎麼還要在之前做那麼無謂的事情?
小女孩的靈魂點點頭,神情也變得堅定了。我可不知她會否讀心,但感覺她似乎極不同意我內心的看法。
我嘆了口氣,回到正在抹淚的基金會職員,問道:「不好意思,我想知,如果小孩要錄音的話,你會怎樣做?」
「……祢問來做甚麼?」
「方便我之後處理相似的情況。」
基金會職員好奇的凝視着,之後吃力沉思,回覆:「……我真的沒有任何辦法,尤其是,大多數醫院根本不會有錄音室。」
「……只是簡單唱歌,需要用到這樣專業的地方嗎?」
「如果要專業的,當然要找個專業的地方吧……不過,隨便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錄音也可。」
「好的,謝謝你。」我馬上回到病房門前,伸出手對女孩的靈魂說:「跟我來。」
我帶她到醫院一間無人的會議室。坐下來後,我放一部電話在桌上,再跟女孩的靈魂說:「你可以唱了。」
想不到,有時開心就是這樣簡單。小女的靈魂雙眼頓然充滿喜悅,不過,她不久就顯得尷尬:「我……不太清楚要唱甚麼歌。」
「隨你喜歡吧。」我用客氣包裝我的不耐煩。
「我真的不知道啊……祢有沒有心頭好?」
怎麼現在是我在點歌??
「我只在今天跟見面啊。真旳不認識你的口味。」我不好意思回答。小女孩的問題讓我沉思了。「不如,你想象自己要唱首歌給你父母吧?」
「父母」兩字,消卻女孩的興奮——我忘了,她十分惦記還在病房為她痛哭的父母。
不過,又關我甚麼事呢?我的責任,不包當一位保姆啊。
「或者,如果有首歌可以代表你心內的想法,你會選哪一首?」
小女孩的靈魂猶豫一段時間,最後道出歌名:Like You'll Never See Me Again (by Alicia Keys)。
想不到,今天小孩的造詣會這高,居然會選一首英文歌——這不是我讚嘆的時候。我按下錄音鍵,聽着小女孩深情的唱:
If I had no more time
No more time left to be here
Would you cherish what we had?
Was I everything that you were looking for?
If I couldn't feel your touch
And no longer were you with me
I'd be wishing you were here
To be everything that I'd be looking for
I don't wanna forget the present is a gift
And I don't wanna take for granted
Time you may have here with me
'Cause Lord only knows another day
Here's not really guaranteed
So every time you hold me
Hold me like this is the last time
Every time you kiss me
Kiss me like you'll never see me again
Every time you touch me
Touch me like this is the last time
Promise that you'll love me
Love me like you'll never see me again
…
大概四分鐘後,小女孩唱完了,嘴角滿意的向上微翹。臨別的時候,她問我:「我的父母會聽到嗎?」
「你想父母聽到嗎?」小女孩的靈魂肯定的點頭。「我可以答應你,條件是你要立即離開陽間。」
「立即……離開?我……我可以留下來……看看我父母聽我唱歌的一面嗎?」
「你期望他們會開心嗎?你又想自己帶着大家哭泣的畫面離開這個世界嗎?」女孩沉下來了。「還有,我現在讓你跟我討價還價,已經是十分客氣。我絕對可以不讓你父母聽啊。」
「不……不要!我……我走……」我的要脅似乎有效,小女孩的靈魂失落的妥協了。
太好。工作很快完成。
送走她的幾天後,我邀請基金會的職員、負責的個案醫護和小孩的父母來到會議室——那晚她曾錄音的地方。他們聽到我有女孩的說話要轉述,十分疑惑。
我按下播放鍵,但所有人都只能聽到一片靜默。
「怎麼什麼聲音也沒有?」基金職員問。
「死神,這不好笑。大家都很忙。」護士憤然說道。
「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們……想離開休息一下。」媽媽仍在陰霾之下,好不容易才有禮的道出自己的請求。
「你們聽到,是天使的聲音。本來已經是亡靈,凡人根本不會聽得見,何況是一個有病不能大聲說話的聲音啊。」我的宣告只刺激父母想起往事。基金職員向他們遞上紙巾,向我投了一個怪責的眼神。
「啪」——我彈了手指骨施法,讓在場所有人都得聽到亡靈聲音的能力。
「準備了。」我回帶,再重新播放錄音:
… Promise that you'll love me. Love melike you'll never see me again…
聽着天使輕弱的歌聲,在場無人沒有流淚。
案二十一:混血
「死神!」護士氣喘吁吁地衝來,「求祢幫忙,有個媽媽和嬰兒情況不穩!」
他們在死亡清單上嗎?我取了清單看看——沒有人。
「今天不會再有別人離世,加上自己不是醫生,還是找其他人幫忙吧。」
「不過,」護士明白,卻依然不肯讓我離開。「產房還是需要祢啊。」
在醫院工作久了,我慢慢跟這兒相熟的職員,建立一份極之奇怪的信任。凡人總說怕我,當大事發生時卻會找我。拯救生命的人,居然找帶走生命的神;而拯救生命的卻留不住生命,帶走生命的竟要挽救生命。這種互相排斥又融合的關係,就算連我這個神祇又不能徹底明白。
今次事發地點更為矛盾:產房就是生命誕生之地,居然召喚我這名負責生命結束之神。
我們奔進產房。空氣像凝固了一樣,醫護忙得像戰場。儀器發出高頻警號,產婦全身抽搐,腹部不斷收縮。她的血壓異常低,而胎兒心跳也開始減弱。
「妊娠毒血症(pre-eclampsia)併發DIC(Disseminated IntravascularCoagulation;播散性血管內凝血)!」醫生緊握鉗子,聲音顫抖。
任神?毒血?DIC?血又怎麼會有毒呢?面對一個個的詞語,我不明,也沒有太多時間去問醫生。
「低血壓!」帶我的入來的護士,衝到醫生旁幫忙,遺下我繼續不知所措。
「……千祈不要AFE(Amniotic fluid embolism;羊水栓塞)。」在旁的護士低聲道。
又是一個我不明的生字。
「祢……祢在這兒做甚麼?」醫生百忙中終於看見我。不過,我可不是這兒最受歡迎的神祇。他的眼神充滿着恐懼。
「幫忙的。」我淡淡的回應。「死亡清單沒有人。護士叫我幫忙。」
醫生護士聽到最後一句,雖然鬆了一口氣,但仍十分緊張,治理面前的媽媽。
「我能做什麼?」我問。
「祢能做什麼?」醫生語塞了。的確,塵世間沒有任何職業包含「指示死神」一項的職責。醫生沒有頭緒的說:「那就別站着,隨便祢做什麼都好!總之保着媽媽和胎兒的命。」
……你當我跟你一樣是醫生嗎?我不明不白的站到一旁。反正,我根本可以施法,遠距離工作。在產房一角遠看,我看見媽媽仿如快要離世的不醒人事;我當然知道媽媽不會離世,不過在場親目的醫護,還不免被她的情況嚇怕。
站久了,我還是沒有甚麼可以做到……我深信,現場不會有人想一副骷髏插手幫忙吧?既然如此,我繼續觀察着吧。
我開始留意胎兒和媽媽的心跳。跟之前一樣,她們都不是跳得十分快,應該是內出血所致?我用僅餘的知識嘗試了解,卻失敗了……算吧,我還是不要胡思亂想好了。但是,為甚麼胎兒都心跳慢了?
我本來想問醫生護士,不過他們都忙着急救,所以我不敢打擾了。
……會不會……其實媽媽和胎兒真的內出血……?我默默的凝視着媽媽體內的血,施法讓我看看當中成分有否異常。
果然,情況不正常:媽媽的血混雜了胎兒的血,而且血小板不多。
我再看看媽媽的肚腹,透視裏面,查個究竟。原來,胎盤的微血管破裂,媽媽與胎兒的血液界線崩潰了。
這不僅是生理的交融,依目前的緊急情況而論,應是生死的交換。
「醫生,」我都不想繼續無所事事的站在產房,決定鼓起勇氣起問:「我想問,媽媽和胎兒的血混在一起,是否正常的?」
「祢……祢看到?」
「無錯。」我滿是疑問的問:「我看到胎盤有點不正常,胎兒的血好像入了媽媽的血。」
一刻間,產房靜了。然後醫生大叫:「C-section(剖產)!快點!」
護士門馬上推出各式各樣的儀器,氣氛變得更加緊張。
「祢!」一名醫生指着我。「祢……可否做點東西幫忙,阻止胎兒的血入媽媽的身體?」
「你意思是……殺了胎——」
「別胡說!」我又不是醫生,怎會明白醫生的心意?「我的意思是……是……」
「止血?我不會。」我坦白了。「不過,我可以消除在媽媽的胎兒血啊。」
「呀!就這樣!」雖然是魔法,作為科學家的醫生在危急關頭都不計較真偽了。「還有,如果發現胎兒入面有媽媽的血,也麻煩祢清除它。」
「哦。」我不知醫生的指示有甚麼作用,只要跟着辦就好了,好讓我快點幫完忙離開。
緊急剖腹的時候,我一邊留意着媽媽和胎兒的血,一邊彈着手指骨,「淨化」媽媽和胎兒的血。
「啪、啪、啪」的聲響,在產房每秒的發生,仿似時鐘提醒醫生護士們每一秒的流逝。
醫生雙手沾滿鮮血,將嬰兒從腹中取出。那孩子全身青紫,幾乎沒有哭聲。護士們立刻為他插管搶救。在另一邊的戰場,媽媽似乎不斷流血,在場的職員亦都馬不停蹄趕忙急救。在大家的奮鬥下,母親情況尚算穩定下來,被送往加護病房觀察,嬰兒則住進初生嬰兒深切治療部。
兩人都仍未脫險,但終究活着。
「我……我的……兒……」媽媽在瀕臨不醒的時候,仍然努力關心誕生嬰兒的狀況。
我可不明白她的心情是多麼複雜,不過,她不是應該關心自己的情況會較好嗎?相較之下,她也不是比胎兒好得多,而且曾經大量出血,怎麼將注意力都擺到胎兒上?
凡人到了極限,還會做着讓我不解的行為,恐怕我無法參透。
「醫生,我可以走嗎?」我見兩人已經沒有事了,亦應該意味着我的加時可以結束了。
「祢走吧!」醫生不客氣的趕我出去。不過,我沒有怪他。試問面對這麼複雜的情況,誰還會有心情管理其他芝麻小事?
我準備離開時,被一位穿病人服的中年女子攔住。她拿着柺杖,不穩的站着。
「祢是死神吧?」我點點頭。「我女兒……就是剛剛那個產婦。」
我一怔。世界就是這樣小的嗎?怎麼一家三代都在醫院?
更關鍵的問題是,本身是病人的她,還要關心一樣是病人的女兒?怎麼不先照顧好自己,有能力才關心她?
中年女子看着我空洞的眼窩,沒有哭,沒有怕,眼裡卻泛著疲憊與憂慮。「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挺過來。我也不知道她出了院後,能不能再照顧孩子。但我求祢……若真的要帶她走,請不要一起帶走兩個,行嗎?」
兩個都不要帶走?女士,你真的渴望抱孫兒嗎?
「為甚麼?」
「祢覺得作為媽媽的,真的希望看見自己的兒女有事嗎?」面前的女士苦笑。「我相信,我個女兒都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健康啊。不過,如果命中註定,我的女過不了這劫,你可以留下我的孫嗎?至少她……在天之靈……可……以看到……自己孩子無事……」
在女士啜泣之際,我沒有答應,因為那不是我能承諾的事。再者,自己不是醫生,根本不知那媽媽會否之後康復,或者之後的任何後患症。
「你不答,我也明白。」女士拭淚報以一個微笑。「天機不可泄漏吧?我明白。只是……我們是凡人,有時候,就聽到一點消息撐下去啊。」
中年女子說罷就轉身離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感覺她又好像要一點幫忙。在無頭緒下,我隨便說:「她和嬰兒都不在今天的清單。或者,你今天都可以休息吧。」
「謝謝祢。」中年女子背着我說。
我沒有說再見,只是靜靜離開。案二十:特殊的隔離病人
我按着今天的死亡清單,來到一個內科病房,尋找要往生的病人。待他安詳離世後,我就帶他離開病房,送他到冥界。送走清單上的最後一個人後,我步向病房大門,正當推門而出,一名護士忽然叫住我。
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幾乎不會有任何變化的。
千篇一律?又如何——
「死神,請祢止步。」
咦?
我向來都不信自己會遺漏病人。我再三檢查清單,確保自己完成工作,就回答護士:「今天我的工作完了,不會再有其他人啊。」
「我知道。」
那就讓我走吧,找其他人幫忙,好嗎?
她猶豫了一下,「但……有位病人的家屬想見祢。」
見我?我略感疑惑,最後好奇心驅使我隨行了。
我們來到一間單人病房。準確一點,那是隔離病房。據我了解,隔離病房一般都不會優先使用的。因為數量有限,所以當常在非不得以的情況下(例:太多收症),才會有不必隔離的病人收住。如果近日醫院沒有任何特別傳染病新症,寬容的病房經理亦會當它單人病房使用,以接待特別的病人。
這個病房,房間光線充足,牆上卻貼滿色紙和卡通人物剪影。怎麼了?!這不是兒科病房啊。病人在攪甚麼?怎麼護士又不阻止?出院的時候,真的要勞煩病房職員清理了。
我將視線轉到病牀上,躺着一名青年,眼神空洞,嘴角掛着口水,雙手在空中無目的地晃動。他發出幾聲嗚咽,像是在試圖表達甚麼,但沒人聽懂。站在床邊的,是一名頭髮花白的婆婆。她雙手交握,指節泛白,似乎是在祈禱。
……如果想跟神談話,我理應不會是首選吧?
「妳找我?」我問,希望心中的疑問會有答案。
她看了我一眼,完全沒有被一副會談話的骷髏嚇倒,卻出奇地平靜。不過,她的雙眼透出一種長年累積的疲倦。
「祢……就是死神?」我點點頭。「我兒子……他在祢的清單上嗎?」
想不到婆婆對我的工作都有點了解。莫非她有細閱我的工作報告?
「今天不在。」
她望向兒子,語調低沉的說:「那就算吧。我今天不是來求祢帶走他,只想問祢可否早點知道他會在甚麼時候離開,然後通知我?」
我沉默了一會,回答:「我不能告訴妳。沒有人能預知那一天。他的命運如何,不是由我管理。我最多只是送人離開的神祇。」
答案雖然失望,她亦點頭示意明白。一會沉思後,婆婆再問:「那……祢可以告訴我,他會否比我長壽?」
我搖頭。
「那就糟了。」她低聲說,「真的糟透了。」
婆婆安靜的坐下來,似乎還有很多的疑問。她思考的時候,牀上的男病人低沉的叫着,還流下口水。她走到病人身旁,輕輕替他抹去嘴角的口水,動作溫柔而熟練。
那男病人到底做甚麼?怎麼不會自理?
「我兒子……他有點『笨拙』,需要人照顧。」婆婆也太客氣了。正確一點,兒子患有智障,更似乎不能與人溝通,遑論學會甚麼生活技能了。「今天的我老了,力氣也不比從前,精神也差了,遲早離開他也是必然的。」她轉頭對我說,眼神空洞。「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怕死了之後,他會怎樣?」
我沒回答。
「我試過找社工,找議員,找機構。有些說要排隊輪候入院舍,已經排了多年,還是要不停的排,根本不知日期。也有人坦白,他這情況太難安置,應該很多院舍都婉拒。還有很多的制肘,短期內根本沒有支持。所以……這些年,他都是我一手照顧的。」
「醫院不能長住的。」我補了一句,彷彿這樣的資訊能替她解憂。
「我知道。這不是我第一次來醫院,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她苦笑一下。「但我不知還有多少次。」
病人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沒有原因,也沒有人知道是甚麼意思。她回頭看他,輕拍他的手臂。
「既然他是我的兒子,我定必會照顧他,只是……他又會否明白,目前的處境狀況呢?」她轉回頭看着我,眼中有說不出的混合情緒。「我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不過,要是祢知道我或者他的離開時間,我就能早點做好日後的安排,早點找到協助,早點找人幫他。我可不想自己離開的時候,自己的靈魂看着他迷糊啊。」
我靜靜看着她。她沒有哭,只是一直分享她的擔憂:「祢有祢的守則。我可沒有資格命令祢帶走他。只是,給我一點提示,一點預告,讓我預備就好了。」
我望向病人。他的雙眼望着天花,嘴巴不斷咀嚼着空氣。他不知我們的對話,亦無法插嘴。他身在這個房間,但亦身在另一維的空間。
我不知如何回應。
女子嘆了一口氣,坐在兒子身邊,握住他的手,試圖跟他互動。病人似乎十分喜歡她的舉動,轉向女子咧嘴而笑。「他不懂說話,但他一直是我生命的全部。可惜,他沒法知道。」
我知道她不是在等我回答。她只是需要有人(或神)聆聽。可惜,我不是輔導員。眼見沒有特別的對話,我道別了。
臨關門前,我聽到她低聲說:「仔,如果社會肯多幫你這類的人,會是多好呢。」
醫院和社區,從來就不是專門為智障人士設計的。想回來,我要送走的個案當中,他們確是少數。或者正因如此,加上自己的缺憾,所以得到較少的社會資源吧?
凡人到底怎麼會成為智障人士,又是關乎命運的彩數,我不敢回答。但我有個保證:大家終有跟我會面的一天。
案十九:無聲對話
當我送別一名病人後,本想離開醫院,卻被護士叫住了。
「死神,請等等。」
我回望正從病房衝出來的護士,說:「我的死亡清單上沒有其他人了,不會再有人離世。」
「謝謝你的答覆,但我想祢幫另一個忙。」
「你找別人吧。」我既然處理完今天要處理的事情,離開也是理所當然吧?
「祢之後只不過無所事事,等待明天的死亡清單吧?要祢多做一點,也不會太勞煩吧?」
若非神要求我隨時協助凡人,我真的不會理會塵世的其他瑣事。
唉,當着夾心階層職員,任憑自己能力如何,也是身不由己。
護士帶我走到病房尾端,指着一名中年男病人。他默默地手舞足蹈,像在空氣中寫字,又像抽搐,動作亂而有節奏。幾名護士站在旁邊,面面相覷。
「他昏迷在街上,醒來後就一直這樣。腦掃描沒異常……我們真的看不懂他做甚麼。」
請別問我,我也搞不懂他在做甚麼。
「死神,祢知道他想表達什麼嗎?」
唉。怎麼凡人們總會當神是萬能?
「我只是接送亡靈的,讀心不是我的專業。」我坦白道。「說不定,你們面前的正是有神經病的。」
「的確,我們面前的骷髏要見精神科醫生啊。」一名護士嘲諷。「你怎能胡亂判症?!我們這一行可不能這樣說笑啊。」
「……你不是神嗎?怎麼要你做這些小事都好像十分困難?」另一位旁聽的護士側目。
「這也不代表我甚麼都會啊。」我歇力反駁,可是覺得自己越描越黑,感到護士對我的能力有所懷疑。
「好吧,我儘管嘗試了解病人吧。」我只好耐心觀察眼前指手劃腳的怪人。我不敢靠太近,怕嚇壞病人;又多少人會不怕會說話會走動的骷髏骨呢?我遠處觀察他的動作。它們看似紛亂,其實頗有條理,不似是抽搐。更奇妙的是,護士問甚麼,他似乎都用特定的動作回應。
「不如你們給他紙筆試試。」
「我們早試過了,他不肯寫啊。」護士語帶不滿。
「不肯也得肯啊。」
「祢不如上前幫幫忙吧。」她氣忿地說,「別只站遠處隔岸觀火,紙上談兵。」
我甚麼都不知道,也怎可以幫忙?!我本想開口反問,但見她火氣上來,便不再多言。
另一名護士嘗試緩和氣氛,温柔的問:「死神,祢不是見過千萬病人嗎?真的沒頭緒?」
「真的沒有……抱歉。」
「哼」——我聽見她低聲不忿的冷哼。為免火上加油,我選擇裝作沒聽見。
其實,幫病人說話真的不是我的工作。本想就此離開,可臨轉身時,我忽然想到一個方法。
「你真的想知道他在說甚麼嗎?」
「當然啦!祢知道就快說,我們沒時間跟祢閒聊。」
啪。
我輕彈手指,進入病人的身體附身。這招我很少用,畢竟會侵蝕活人的生命力,算是死神的禁技之一。
為甚麼要這樣做?若然任何人(和神)都看不懂病人的動作,那就直接讀取內心好了。
「你好。」我在病人的腦海中的意識打招呼。
「祢……祢是誰?」顯然,病人對這種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感到困惑與恐懼。神奇的是,他居然可以流利的回應我。
其實,我作為神祇,要跟任何人溝通,都不會受到方式限制。只要病人有任何想法,我都可以明白,翻譯成(你現在正閱讀的)中文。
「我是來幫你翻譯的神。」我跟病人的靈魂說,特意略去「死」字。「別怕,我來幫你。」
「祢怎麼會在我腦裡?」
「這不重要。你知道自己為甚麼在醫院嗎?」
「不知道……醒來就在這兒了。」
「那你為甚麼不跟護士說話?」
「我聽不到,也不會說話,只是個聾人,只懂手語。」
「那為甚麼不寫字呢?紙筆不是更直接?」
「其實……我不會寫字。我認得字的樣子,但從小沒學過怎樣寫。」
我不敢久留,耗損他的生命力。於是,我迅速收集其他一般病房收症的訊息,離開身體,將內容轉述給護士。
護士們默默記錄我跟病人的內心對話。良久後有人問:「死神……祢以後可以留下來幫我們當手語翻譯嗎?」
我搖搖頭。「我不是醫院的職員,也不會成為職員。」見她還想開口,我舉手制止:「與其找我,不如向醫院建議,增聘手語傳譯員吧。」
「醫院……向來都很少請這些人。」她低聲說,「因為用得到的人太少了。」
「也不致於完全沒人吧?你找我之前,問過醫院有沒有傳譯員嗎?」
「……有的。他要一小時後才回來。我們等不了。」
「那不如你們自己學手語吧?」
「……我們沒聽說有這種課程對內部開放。」護士苦笑。
既然諸法不通,我也沒法多說,只好點頭離去。
我可真佩服醫院的作風啊。想不到,聘請一個手語翻譯員,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更想不到的是,醫院都會有忽略小數的作風,眼不見為淨,跟我的處事一模一樣。
莫非,這就是神安排我在這兒工作的原因?為的是方便我工作……?我可不覺得啊。
同時,這是不是意味着,我將來還要身兼多一職,真的要當一個傳聲筒……?
……不太好吧?
案十七:決定權
我的職責風不變改:按着死亡清單,來到要往生的病人面前,等待他們的靈魂離開身體,再送他們到冥界。
根本沒有太多的要求。只要按着規矩行事便可。
今日的目標是一名昏迷一年、目前靠機器維生的病人。醫生再三確定,他醒來的機會十分微小。可是,正因為世界偶爾都會有相似的病人醒來,所以醫生也沒有完全否定這個可能,僅指按他專業意見,拔喉讓他離開是一個選擇。在未知數間,病人家屬多次討論應該拔喉的事宜,但始終沒有共識,僅僅提議繼續觀察。
或許,他們早該明白,凡是不做決定的事,最後都會由命運代勞。今天我的出現,更成了事件的催化劑。
我默默來到病人牀邊。身體枯瘦的他像一件被塵封的器物,剩下的只有不同儀器的聲音,彷彿提醒所有人他還活着,也特別提醒家人之前未有共識的問題。
「死神!」探訪的家屬終於看見我,驚訝的打招呼。
「你好。」
「祢來了……那……他……爸爸,他……」病人的女兒難忍悲情。
「無錯。」一切盡在不言中。
大家都沉寂了,知道病人今天會離開。不過,還有一個問題要解答。
「爸爸他會在哪時離開?」病人的兒子問我。
「我是來接送他的靈魂。至於他會怎樣離世,在哪時離世,完全不在我控制之內。」我多言補充一句:「說不定……他會在病牀很久,才會慢慢氣絕……不過他也可以因為其他原因,在短時間內離開……我只是一名有工作在身的觀眾。」
大家都明白:我的出現,就意味拔喉的決定,一定會在今天有共識。
啊,又是這一道醫學倫理的問題。在我工作多年,從來未看過有絕對的答案。難怪我聽到,有不少醫學院都會以這道問題作為入學面試。
「我覺得……我們應該讓爸爸好好走完這一天。反正,今天已經是最後了……」女兒輕聲說,眼睛泛紅。
「但……為甚麼不現在拔喉?」兒子皺眉。「你沒看到嗎?他全身插滿管子,呼吸都靠機器。這樣叫活着?不是折磨嗎?」
女兒反駁:「拔喉就是殺人。你作為兒子,會親手結束爸爸的命嗎?!大逆不道!」
「不拔,他會好過來嗎?他又過得好嗎?有生命,就是過得好嗎?看!所有的機能都不是自主的,這一切……都是延續痛苦,是虐待!」
「死神來了,爸爸的日子只有今天。讓他在這個世界活到凌晨,又算是虐待嗎?他不能反應過來,也不代表他不是活着。他可是在聽着我們啊!」
「正因為死神來了,表示拔喉是允許啊。讓爸爸受最少的苦離開,是孝!你明白沒有?!」
吵鬧聲愈來愈大,護士和醫生站在門外,不敢介入。他們早已見怪不怪,聽過多次這種倫理爭議。不過,他們的工作是救人,不是仲裁,為這個人作決定,實在超出他們的工作範圍。
正當我默默聽着大家吵架,等待病人離世之際,一名護士大膽上前問我:「死神,祢可否幫一個忙?」
大家都被這條問題吸引了。整個病房都沉寂下來。
「我只是來接送亡靈的。」
「我都明白祢負重任,不過……凡人間的問題,可能都要借助神明的力量來解決。」護士字字雕琢,恐防說錯一句話。
原本吵得你死我活的家屬們,現在一同將目光轉到我身上,希望我可以創造甚麼奇跡似的。
實在抱歉:我的工作不是實現每個人的許願。
「幫甚麼忙?」
「祢……可否讀到病人的心嗎?」
「不可。我沒有心靈感應的。」
「那麼……」護士遲疑了,再問:「祢可以知道病人的想法嗎?」
「如果方法不受限的,我的確有方法的。」我心不情願的老實回答。試問有神在監管我的工作,我又怎可以說謊脫身?
唉。明明是最有力量的神祇,卻在毫不重要的凡人面前表現無力,叫我枉為神啊?
家屬們聽到我有妙計,紛紛上前問過究竟。
「附身。」我回答。「附身後,病人想甚麼,我會知道。我亦可跟病人溝通。」
「那……那祢還不快點附我爸爸的身?!」我暫且不計較兒子命令式的無禮。
「那麼,我為甚麼要這樣做呢?到底,你爸爸生前的事情,跟我無關。」雖然不能說謊,但若能說服家屬打消念頭,我也順理成章可以做少很多工作吧?
大家確切也想不到原因。不久,護士不安的回答:「祢……不如,為了病房秩序着想,祢就幫他們一把吧。」
我凝視着護士,豎起一隻手指:「只有一次。不會再有下次。」
我踏前一步,輕輕把手按在病人額上,附他的身,進入他的意識。這兒漆黑一片;也不難理解:一個昏迷的病人,確實是甚麼都看不到的。
「祢就是死神吧?」他輕聲問。
「是的。」我回答。
「外面的聲音,我聽得一清二楚,包括兒子兒女的吵架。」
「讓我開門見山:你的決定呢?」
他遲疑了。
「祢覺得……拔喉是好事嗎?」他居然反問我。
「好與壞,我沒有答案,我只送人離開。」
他又沉默了良久,但最終搖頭。
「我不知道。」
「收到。」我離開他的身體,回到病房。
「爸爸的意見如何?」
「他都不知是好是壞。」我複述一個失望的答案。「你們決定。」
大家仍然沒有共識,只用相同的理由堅持己見。大家吵得面紅耳赤之際,監測儀器忽然響起長鳴。他的呼吸與心跳歸零。
所有人呆住了。醫生進來,例行宣布:病人自然死亡,時間,下午一時。
「甚麼?」年輕兒子結巴,「我們……我們還沒拔喉……爸爸他……這樣……」
女兒捂着嘴,眼淚掉了下來。
我想說句「不用爭了」,但終究只是無聲地站在角落,待病人的靈魂離開身體,引導他離開病房,進入冥界。
命運的插手,在吵鬧聲中悄悄決定了結局。
案十六:遺產
我的工作,大部分時候都不需動腦筋。死亡名單一到,就準備迎接離去的靈魂。
今天的對象,是八十九歲的陳伯伯。據悉,獨居的他沒有親人,自己住在一個村屋,亦沒有甚麼朋友。他在家中暈倒,撞到腦袋,幸好失去意識前能夠致電緊急救援,被送入院。可惜,他本身有肺纖維化(lung fibrosis),身體本來情況極差,加上他今次受傷的位置要緊,就算未即時離開,之後生還都命不久矣。
我準時在病牀邊現身。看到他居然還有意識,實屬難得。他似乎早已察覺自己命運,看到我沒有驚訝。
「祢來了。」他語氣淡得像在打招呼,「終於輪到我了。祢還真準時。」
「當然。」想不到,一個身受創傷的長者,居然還可以精神對話。至今,我還是不太了解凡人生命的極限。「準時向來都是我的美德之一。」
他努力擠出一個微笑,然後從他的錢包取出一張照片。那是一隻灰白色的唐狗,坐姿端正,一臉忠誠。
我對此有點反感。眾多生物中,狗是我最不喜歡的。還記得,牠們總愛叼走我身上的骨頭,要追上來還不容易。想起之前要接駁滿是口水細菌的骨頭,連我也感到噁心。
「牠叫豆豆,陪我十三年。祢知道人會走,但牠不知道,以為我會一直陪伴牠。現在牠正等我回來呢。就算是半天一天,對牠也是很久的時間啊。」他的目光從照片轉移到我「……祢能不能順道帶牠走?」
「不行。」
「拜託。念着老人家,你彈性處理好嗎?祢可知道,狗的壽命不是很長。十三年,其實等同人類的九十多歲啊!我都相信牠要快離開了,要祢處理多一個,不會死——呃,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只會處理人命,其他生命交由其他神祇處理。」我鐵着臉澄清。「再者,豆豆亦不必在今天離開。祢要求的是提早送牠走。這不叫順道,叫殺害、殺生。」
陳伯伯沉思久良,最後嘆口氣:「我怕牠太寂寞。牠不習慣沒人陪……上次我住院三天,托鄰居照顧牠。牠居然在人家門口坐了三天三夜,連狗餅也不吃。」
「之前的事,跟我無關。」動之以情,在死亡面前是無意義的。「如果你真的關心豆豆的事,那早就應該考慮自己早日都會離開,提前立下遺囑吧。這不才是真正的履行寵物主人的責任嗎?」
「……我甚麼都不知。」陳伯伯氣忿的回覆。
「順道一提,你走了,根據法律,豆豆將被視作遺產,應讓會交由其他機構照顧。至於實際的命運有否任何保證,我都不知道了。」
「祢說牠是財產物件?牠是我的心乾寶貝啊。祢怎可以把牠跟金錢對比?」他大力反對。
「這不是我說的,是凡間的法律條文訂的。我最多也只不過送走亡靈而已。」
陳伯伯低頭,再看看豆豆的相片,不捨的說:「我真的沒剩甚麼親朋戚友,不知牠會怎樣。」
「幫你不了。」我看看手錶。「該走了。」
陳伯伯慢慢合上雙眼,呼出最後一口氣,在我的注視下離世。當他的靈魂離開病房前,他回頭,凝望遺體緊握着的豆豆照片。
「我……是不是一個不合格的主人?」陳伯伯踏入冥界前,凝視着我空洞的骷髏反問。
……
陳伯伯的靈魂踏入冥界後,我回到牀邊,取了豆豆的照片,再到護士站尷尬的問:「不好意思,你們有人想養狗嗎?」
繁忙的護士們都因我的問題感到疑惑,紛紛停下手上的工作。
……或者我不應該多事?算吧,既然已經問了,就索性繼續吧。
「一隻叫豆豆的唐狗,忠誠、懂事——。」
「豆豆?牠不是陳伯伯的……」
我點頭:「對。現在牠沒人了,而且時日恐怕不多,我相信牠都應該認識其他人,再續人狗之緣吧?」
「想不到,你現在還會兼職寵物領養的工作。」一名護士嘲笑。
「哦,就當我向你們免費給你們積福的機會吧。」我其實不太清楚福報的計算細節,不過為了豆豆的將來,我只好使盡自己的銷售技倆。「豆豆年事已高,希望有心人可以讓牠安享晚年。說不定他日,你們當中願意收養的某一位,也可以渡過一樣幸福的餘生啊。」
案十四:自然的離開
凌晨時分,走廊寂靜無聲,只有病房裡的監察儀器不時發出「嗶嗶」聲響,彷彿仍在努力證明病人還活着。
「叮。」我踏出升降機門,前往病房。
誰?我是大家都不想遇見的死神。
病房的兩位護士看到我,深知不妙,變得緊張。一名較大膽的問我:「幾多個?」
我豎起一隻手指。雖然不多,但護士們都不敢鬆一口氣,馬上巡房。之後,她們在護士站交換病人的資料,推測今晨會離世的病人是誰。
「死神,祢可否給我們死亡清單,方便我們工作?」
我搖頭婉解釋:「要是你們阻撓我怎麼辦?」
無錯,我對醫療人員,從來就有份不信任。之前因有人提早知道病人即將離去,居然逐我出病房。命運給予病人的死期是訂死的,所以病人還是按時離世。不過,離世還離世,靈魂還在凡間,不知所措。沒有我的引導,病人的靈魂一直不能進入冥界,病房就傳出鬧鬼傳聞。另一方面,冥界的神祇不斷催促,擔心拖延靈魂的下世。
最後?病房職員還是讓我入病房工作了。亡羊補牢,為時已晚。聽聞病人的靈魂因為遲到太久,命運要他重新等候,在更長的時間之後才可以投胎。事後我在陰間成為眾矢之的,被視在凡間工作不力,更收到神的口頭提醒,必要時不能太歉讓。
唉,一切都只是迴避逃不過的死亡。凡人們,你們可知道,你們的擔心介入,是會影響陰間的流程嗎?
更重要的是,你們可否體諒我這副老骨頭,明白我的前線處境是多麼的尷尬?
回憶之際,有其他相識的醫院職員到護士站跟我打招呼。他們都明白我的工作,任讓我自便了。或者,面前的兩位護士,未必太了解我吧?她們再三請求,我只好再三拒絕。最後,她們都放棄了,讓我專心要做的事。
凌晨四時,眼見病人熟睡,兩位護士都在茶房用膳了。我靜悄悄的走到一張病牀旁邊,拿着名單,讀着病人的病歷對名:
梁小姐,二十六歲,第一型糖尿病患者。因為腹部刻痛入院,檢查後被診腸炎,藥療後見效,可準備出院。
我一直凝視梁小姐熟睡的樣子。不久,她的靈魂起牀,離開身體。本來她都不知自己離世,直至她落牀站立,看到自己閉目安祥的軀體,頓然驚惶失措。看到一副身穿西裝的骷髏揮手,她尖叫的問:「我……你是誰?!」
「我是來接你離開的神。」我相信我的容貌(?可是我只有骨頭,沒有面的?)已經深入民心,所以簡單的回答,不作太多自我介紹了。
「為……為甚麼?!」梁小姐的靈魂知道自己的現況,也明顯接受不了離世的事實,開始灑淚。
「我不是醫生,不會知你的死因。」我再看看時間,輕輕提醒:「梁小姐,時間到了。」
雖有不甘,但梁小姐意外的合作。她的靈魂離開病牀,跟着我步向病房門口。正當我準備開門的時候,護士們都停手吃喝,叫我止步。
「死神!祢……祢要走嗎?」
「我可是十分盡責的,要完成手上的工作。」
「那……那即意味……」護士再次翻閱每位病人的病史,卻想不到是哪一位離世。「快點告訴我!那是誰?」
「梁小姐,十三號牀。」只要靈魂隨我,我已經完成工作的一大半了,讓凡人們知道誰離世也沒有所謂。
「十三號……」護士再小心閱讀病人的資料。另一位護士就致電醫生,報告情況。
不久,一名醫生氣喘吁吁的衝入病房,用電筒檢查梁小姐的瞳孔,以及看看她的心電圖。
一條橫線。
「死神,祢哪時帶走她?」醫生問道。
「四時。」
「離世時間:四時。」醫生複述,跟護士報告。「不過,她的病史良好,怎會……死神,祢怎樣……奪走她的性命?」
「首先,我不是刺客,不會『奪』命的。其次,命不由我,我待她的靈魂自己離開身體,才會帶她入冥界的。」我提醒醫生事不宜遲,若沒有其他事情,我還得引導梁小姐的靈魂。
正當我跟靈魂離開之際,醫生突然捉緊我的肩膊,要求我留下:「病人的死因未確定,而且太突然,請祢告訴我。」
其實,人都離開了,怎麼要執着這些枝末細節?
「無可奉告。正如我剛才說,我只等待靈魂離開身體,才帶領她到冥界。至於她怎樣離世、離世的過程經歷甚麼,我完全沒有參與,亦不知情。」
醫生亦決定放棄了,不再留難我。正當我再一次啟程,準備踏出病房的時候,一名護士衝上來,手裡捧着病人資料,拖着我的手骨說:「死神,請祢留步。我們還要問祢有些東西。」
「剛才我豈不清楚解釋嗎?若果忘記了,就請醫生複述吧。」我心切的回答,不想再為醫院記錄的枝末細細斟酌。
護士頓起面容,極為不爽。不過,在神祇面前,她還是收起自己的不滿,客氣的說:「當然,當然。另外,祢會看到鬼魂吧?」
「當然。」
「那我估祢可以跟鬼魂對話吧?」
「回答之前,請尊重靈魂。他們不是鬼魂,是靈魂。」糾正後,我再說:「當然可以。」
護士突然靈機一動,請求:「那麼,祢送別靈魂之前,可否當我們的傳聲筒?我們可想向梁小姐的靈魂查探一點東西。」
我實在不喜好這些無謂的事情。既然人都離開了,原因真的重要嗎?目前重要的是,一切只會害我遲下班。不過,考慮到將來工作上的方便,我亦不敢一口拒絕。
「傳聲筒我不當了。既然梁小姐的靈魂在這兒,我倒可以讓她跟你們直接溝通的。」護士雙眼發亮,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前提是,人家的靈魂要樂意才可。」
我轉向梁小姐的靈魂,看看她的反應。她好奇的問:「我已經死了,真的可以跟病房職員對話嗎?」
「有我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好吧,我答應他們。」
「……別忘記,你可以拒絕,馬上到冥界轉世啊。」我希望這句說話可以說服梁小姐,盡快入冥界,讓我下班。
「無問題。我都想知道,自己怎會……變成這樣。遲點再到冥界,總好過我帶着不明不白離開這兒。」
唉,今更將會比我想像中更長啊。
我轉向護士,指梁小姐的靈魂同意了。不過,為了盡早完成工作,避免影響陰間的同事工作,我另外開一個條件:他們只有半小時的時間。
「你叫所有同事到護士站吧。」
五時,仵工已將梁小姐的身體移送別處。護士站有我、兩位護士、醫生和梁小姐的靈魂。除了亡靈之外,大家都坐下來了。我另外放置一張空椅,向梁小姐靈魂示意坐下。接着,「啪」的一聲彈了手指,我就施法讓在場三人開了法眼,看到梁小姐了,更可跟她對話。如料,三人又驚又喜。
「你們有半小時的提問時間。開始。」我如考官的宣布,實際是極之不耐煩。
「請問你睡前做過甚麼?」醫生戰戰兢兢的問。我也可了解的。大學從來都不教醫生護士們「死後面談」的一課。如今應該是醫生首次跟靈體對話吧?
「我可沒有做過甚麼:洗澡、刷牙、在牀上用手機,之後就睡了,最後……」梁小姐的靈魂黯然靜了。
「你有沒有特別的感覺?」醫生追問。
「……甚麼特別的感覺?」
「例如……感到某處不適。」
梁小姐的靈魂皺眉道:「我記得被打胰島素後,一直都沒有特別的感覺啊。」
醫生皺眉:「那麼,在你離……大概四時,你有否感到異常?例如,你有否感到頭暈?」
「醫生,我都睡了,又怎會感到頭暈呢?」梁小姐的靈魂沉思一會後,忽然醒起:「我記得,之前心口好像有點痛。我醒了一醒,不過又睡了。」
痛楚顯然是事情的關鍵。醫生沒有放過,繼續追問:「在哪的痛?又有多痛呢?請你形容。」
梁小姐的靈魂指着自己的心口,說自己大概四時的確有陣陣的劇痛,痛楚非常,心臟猶如被刺一樣。她另外補充,本來想通知護士,不過太累了,自己還不及按下護士叫鐘就睡了……一睡不起了。
「劇痛……你家族有沒有心臟病的歷史?」
梁小姐的靈魂搖頭。
「那麼,你本身心臟有沒有任何毛病?」
「我向來身體健康。除了兒時被診一型糖尿,真的沒有其他大礙。就算今次肚痛入院,我猜估都不會影響心臟吧?」
醫生的追查似乎來到一個死胡同。他指示護士再三檢查病歷。護士回覆:「醫生,病人夜晚血糖記錄正常,維生指數(vital signs)正常,真的沒有特別。」
醫生抓頭,思考一道問題:那為甚麼梁小姐會離世?
「似乎,你們都找不到原因吧?」我見大家毫無進展,決定準時帶走梁小姐的靈魂了。
「我們……恐怕要在下更找顧問醫生,才會知道死因。」醫生抱歉跟梁小姐的靈魂說道。
五點三十分,我就帶走含着不解的靈魂到冥界。因為時間已經不早,為了省下來回的交通費,我決定呆在病房一會,待下一更開始再接送其他的靈魂。想不到的是,顧問醫生不久就來到病房。
「我要翻查所有資料,包括化驗報告。」顧問醫生叮囑醫生。他們再三討論不同的情況,似乎也解決不了死因的謎團。
想不到,人的好奇心可以這麼大。我好奇打擾忙於研究的顧問醫生:「其實,你只要進行屍剖,豈不會一目了然?」
「未得同意,我們只能假設病人家屬反對解剖,得靠其他方法尋找死因。」
「你們都已經盡力了,既然找不到死因,索性寫『自然死亡』,不是一了百了嗎?」
「……醫學可不是這樣敷衍的。」顧問醫生顯然對我的評價反感。「如果祢做醫生,肯是是天下的禍。」
「哼,所以我才是死神啊。」
一輪唇槍舌劍後,顧問醫生都找不到任何線索。沉默良久,他突然講出三個字:「Dead in Bed。」
我即時插言:「顧問醫生,我明白梁小姐在牀上離開。你也不用這麼直白。」
「祢這個醫學無術的懂甚麼?」
居然對神祇無禮?我暫且不跟你計較,聽聽你有甚麼理論。
「那是 Dead in Bed Syndrome(DIBS)。它是一種罕見現象,通常見於年輕一型糖尿病患者。平日的身體狀況都無異,不過夜晚睡覺的時候,患者會突然心律異常,死得無聲無息。」
「DIBS……」醫生似乎對顧問醫生所述的感到陌生。「但是,她睡前的所有度數都正常啊!」
「這就是DIBS難理解的原因,亦是今天醫學界未解的問題。」顧問醫生補充。「其中一個學說,是身體突然低血糖,導致心律失常,觸發心律衰竭。」
「即是……病人無原因離世?」
顧問醫生點頭,回答醫生的問題。「坦白而言,我一直只在醫學文獻才讀到這個狀況。起初以為這是一個傳說。想不到,居然在這兒會遇到。」
「那麼,任何糖尿病都會出現這個狀況嗎?!」醫生明顯緊張起來,特別因為這個病房有不少糖尿病人。
「啋!行醫的,怎會詛咒自己的病人?」顧問醫生繼續:「DIBS的案例實在少之有少,是極之罕有的病況。我行醫三十多年,這是我第一個案例。」說罷,顧問醫生的眼角向我朝來。「會不會因為今更有些『特別的東西』,導致這個情況發生?」
「不知道。」我沒有心情再糾纏在無謂的爭論。「從我的立場,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