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十四:自然的離開
凌晨時分,走廊寂靜無聲,只有病房裡的監察儀器不時發出「嗶嗶」聲響,彷彿仍在努力證明病人還活着。
「叮。」我踏出升降機門,前往病房。
誰?我是大家都不想遇見的死神。
病房的兩位護士看到我,深知不妙,變得緊張。一名較大膽的問我:「幾多個?」
我豎起一隻手指。雖然不多,但護士們都不敢鬆一口氣,馬上巡房。之後,她們在護士站交換病人的資料,推測今晨會離世的病人是誰。
「死神,祢可否給我們死亡清單,方便我們工作?」
我搖頭婉解釋:「要是你們阻撓我怎麼辦?」
無錯,我對醫療人員,從來就有份不信任。之前因有人提早知道病人即將離去,居然逐我出病房。命運給予病人的死期是訂死的,所以病人還是按時離世。不過,離世還離世,靈魂還在凡間,不知所措。沒有我的引導,病人的靈魂一直不能進入冥界,病房就傳出鬧鬼傳聞。另一方面,冥界的神祇不斷催促,擔心拖延靈魂的下世。
最後?病房職員還是讓我入病房工作了。亡羊補牢,為時已晚。聽聞病人的靈魂因為遲到太久,命運要他重新等候,在更長的時間之後才可以投胎。事後我在陰間成為眾矢之的,被視在凡間工作不力,更收到神的口頭提醒,必要時不能太歉讓。
唉,一切都只是迴避逃不過的死亡。凡人們,你們可知道,你們的擔心介入,是會影響陰間的流程嗎?
更重要的是,你們可否體諒我這副老骨頭,明白我的前線處境是多麼的尷尬?
回憶之際,有其他相識的醫院職員到護士站跟我打招呼。他們都明白我的工作,任讓我自便了。或者,面前的兩位護士,未必太了解我吧?她們再三請求,我只好再三拒絕。最後,她們都放棄了,讓我專心要做的事。
凌晨四時,眼見病人熟睡,兩位護士都在茶房用膳了。我靜悄悄的走到一張病牀旁邊,拿着名單,讀着病人的病歷對名:
梁小姐,二十六歲,第一型糖尿病患者。因為腹部刻痛入院,檢查後被診腸炎,藥療後見效,可準備出院。
我一直凝視梁小姐熟睡的樣子。不久,她的靈魂起牀,離開身體。本來她都不知自己離世,直至她落牀站立,看到自己閉目安祥的軀體,頓然驚惶失措。看到一副身穿西裝的骷髏揮手,她尖叫的問:「我……你是誰?!」
「我是來接你離開的神。」我相信我的容貌(?可是我只有骨頭,沒有面的?)已經深入民心,所以簡單的回答,不作太多自我介紹了。
「為……為甚麼?!」梁小姐的靈魂知道自己的現況,也明顯接受不了離世的事實,開始灑淚。
「我不是醫生,不會知你的死因。」我再看看時間,輕輕提醒:「梁小姐,時間到了。」
雖有不甘,但梁小姐意外的合作。她的靈魂離開病牀,跟着我步向病房門口。正當我準備開門的時候,護士們都停手吃喝,叫我止步。
「死神!祢……祢要走嗎?」
「我可是十分盡責的,要完成手上的工作。」
「那……那即意味……」護士再次翻閱每位病人的病史,卻想不到是哪一位離世。「快點告訴我!那是誰?」
「梁小姐,十三號牀。」只要靈魂隨我,我已經完成工作的一大半了,讓凡人們知道誰離世也沒有所謂。
「十三號……」護士再小心閱讀病人的資料。另一位護士就致電醫生,報告情況。
不久,一名醫生氣喘吁吁的衝入病房,用電筒檢查梁小姐的瞳孔,以及看看她的心電圖。
一條橫線。
「死神,祢哪時帶走她?」醫生問道。
「四時。」
「離世時間:四時。」醫生複述,跟護士報告。「不過,她的病史良好,怎會……死神,祢怎樣……奪走她的性命?」
「首先,我不是刺客,不會『奪』命的。其次,命不由我,我待她的靈魂自己離開身體,才會帶她入冥界的。」我提醒醫生事不宜遲,若沒有其他事情,我還得引導梁小姐的靈魂。
正當我跟靈魂離開之際,醫生突然捉緊我的肩膊,要求我留下:「病人的死因未確定,而且太突然,請祢告訴我。」
其實,人都離開了,怎麼要執着這些枝末細節?
「無可奉告。正如我剛才說,我只等待靈魂離開身體,才帶領她到冥界。至於她怎樣離世、離世的過程經歷甚麼,我完全沒有參與,亦不知情。」
醫生亦決定放棄了,不再留難我。正當我再一次啟程,準備踏出病房的時候,一名護士衝上來,手裡捧着病人資料,拖着我的手骨說:「死神,請祢留步。我們還要問祢有些東西。」
「剛才我豈不清楚解釋嗎?若果忘記了,就請醫生複述吧。」我心切的回答,不想再為醫院記錄的枝末細細斟酌。
護士頓起面容,極為不爽。不過,在神祇面前,她還是收起自己的不滿,客氣的說:「當然,當然。另外,祢會看到鬼魂吧?」
「當然。」
「那我估祢可以跟鬼魂對話吧?」
「回答之前,請尊重靈魂。他們不是鬼魂,是靈魂。」糾正後,我再說:「當然可以。」
護士突然靈機一動,請求:「那麼,祢送別靈魂之前,可否當我們的傳聲筒?我們可想向梁小姐的靈魂查探一點東西。」
我實在不喜好這些無謂的事情。既然人都離開了,原因真的重要嗎?目前重要的是,一切只會害我遲下班。不過,考慮到將來工作上的方便,我亦不敢一口拒絕。
「傳聲筒我不當了。既然梁小姐的靈魂在這兒,我倒可以讓她跟你們直接溝通的。」護士雙眼發亮,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前提是,人家的靈魂要樂意才可。」
我轉向梁小姐的靈魂,看看她的反應。她好奇的問:「我已經死了,真的可以跟病房職員對話嗎?」
「有我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好吧,我答應他們。」
「……別忘記,你可以拒絕,馬上到冥界轉世啊。」我希望這句說話可以說服梁小姐,盡快入冥界,讓我下班。
「無問題。我都想知道,自己怎會……變成這樣。遲點再到冥界,總好過我帶着不明不白離開這兒。」
唉,今更將會比我想像中更長啊。
我轉向護士,指梁小姐的靈魂同意了。不過,為了盡早完成工作,避免影響陰間的同事工作,我另外開一個條件:他們只有半小時的時間。
「你叫所有同事到護士站吧。」
五時,仵工已將梁小姐的身體移送別處。護士站有我、兩位護士、醫生和梁小姐的靈魂。除了亡靈之外,大家都坐下來了。我另外放置一張空椅,向梁小姐靈魂示意坐下。接着,「啪」的一聲彈了手指,我就施法讓在場三人開了法眼,看到梁小姐了,更可跟她對話。如料,三人又驚又喜。
「你們有半小時的提問時間。開始。」我如考官的宣布,實際是極之不耐煩。
「請問你睡前做過甚麼?」醫生戰戰兢兢的問。我也可了解的。大學從來都不教醫生護士們「死後面談」的一課。如今應該是醫生首次跟靈體對話吧?
「我可沒有做過甚麼:洗澡、刷牙、在牀上用手機,之後就睡了,最後……」梁小姐的靈魂黯然靜了。
「你有沒有特別的感覺?」醫生追問。
「……甚麼特別的感覺?」
「例如……感到某處不適。」
梁小姐的靈魂皺眉道:「我記得被打胰島素後,一直都沒有特別的感覺啊。」
醫生皺眉:「那麼,在你離……大概四時,你有否感到異常?例如,你有否感到頭暈?」
「醫生,我都睡了,又怎會感到頭暈呢?」梁小姐的靈魂沉思一會後,忽然醒起:「我記得,之前心口好像有點痛。我醒了一醒,不過又睡了。」
痛楚顯然是事情的關鍵。醫生沒有放過,繼續追問:「在哪的痛?又有多痛呢?請你形容。」
梁小姐的靈魂指着自己的心口,說自己大概四時的確有陣陣的劇痛,痛楚非常,心臟猶如被刺一樣。她另外補充,本來想通知護士,不過太累了,自己還不及按下護士叫鐘就睡了……一睡不起了。
「劇痛……你家族有沒有心臟病的歷史?」
梁小姐的靈魂搖頭。
「那麼,你本身心臟有沒有任何毛病?」
「我向來身體健康。除了兒時被診一型糖尿,真的沒有其他大礙。就算今次肚痛入院,我猜估都不會影響心臟吧?」
醫生的追查似乎來到一個死胡同。他指示護士再三檢查病歷。護士回覆:「醫生,病人夜晚血糖記錄正常,維生指數(vital signs)正常,真的沒有特別。」
醫生抓頭,思考一道問題:那為甚麼梁小姐會離世?
「似乎,你們都找不到原因吧?」我見大家毫無進展,決定準時帶走梁小姐的靈魂了。
「我們……恐怕要在下更找顧問醫生,才會知道死因。」醫生抱歉跟梁小姐的靈魂說道。
五點三十分,我就帶走含着不解的靈魂到冥界。因為時間已經不早,為了省下來回的交通費,我決定呆在病房一會,待下一更開始再接送其他的靈魂。想不到的是,顧問醫生不久就來到病房。
「我要翻查所有資料,包括化驗報告。」顧問醫生叮囑醫生。他們再三討論不同的情況,似乎也解決不了死因的謎團。
想不到,人的好奇心可以這麼大。我好奇打擾忙於研究的顧問醫生:「其實,你只要進行屍剖,豈不會一目了然?」
「未得同意,我們只能假設病人家屬反對解剖,得靠其他方法尋找死因。」
「你們都已經盡力了,既然找不到死因,索性寫『自然死亡』,不是一了百了嗎?」
「……醫學可不是這樣敷衍的。」顧問醫生顯然對我的評價反感。「如果祢做醫生,肯是是天下的禍。」
「哼,所以我才是死神啊。」
一輪唇槍舌劍後,顧問醫生都找不到任何線索。沉默良久,他突然講出三個字:「Dead in Bed。」
我即時插言:「顧問醫生,我明白梁小姐在牀上離開。你也不用這麼直白。」
「祢這個醫學無術的懂甚麼?」
居然對神祇無禮?我暫且不跟你計較,聽聽你有甚麼理論。
「那是 Dead in Bed Syndrome(DIBS)。它是一種罕見現象,通常見於年輕一型糖尿病患者。平日的身體狀況都無異,不過夜晚睡覺的時候,患者會突然心律異常,死得無聲無息。」
「DIBS……」醫生似乎對顧問醫生所述的感到陌生。「但是,她睡前的所有度數都正常啊!」
「這就是DIBS難理解的原因,亦是今天醫學界未解的問題。」顧問醫生補充。「其中一個學說,是身體突然低血糖,導致心律失常,觸發心律衰竭。」
「即是……病人無原因離世?」
顧問醫生點頭,回答醫生的問題。「坦白而言,我一直只在醫學文獻才讀到這個狀況。起初以為這是一個傳說。想不到,居然在這兒會遇到。」
「那麼,任何糖尿病都會出現這個狀況嗎?!」醫生明顯緊張起來,特別因為這個病房有不少糖尿病人。
「啋!行醫的,怎會詛咒自己的病人?」顧問醫生繼續:「DIBS的案例實在少之有少,是極之罕有的病況。我行醫三十多年,這是我第一個案例。」說罷,顧問醫生的眼角向我朝來。「會不會因為今更有些『特別的東西』,導致這個情況發生?」
「不知道。」我沒有心情再糾纏在無謂的爭論。「從我的立場,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案十六:遺產
我的工作,大部分時候都不需動腦筋。死亡名單一到,就準備迎接離去的靈魂。
今天的對象,是八十九歲的陳伯伯。據悉,獨居的他沒有親人,自己住在一個村屋,亦沒有甚麼朋友。他在家中暈倒,撞到腦袋,幸好失去意識前能夠致電緊急救援,被送入院。可惜,他本身有肺纖維化(lung fibrosis),身體本來情況極差,加上他今次受傷的位置要緊,就算未即時離開,之後生還都命不久矣。
我準時在病牀邊現身。看到他居然還有意識,實屬難得。他似乎早已察覺自己命運,看到我沒有驚訝。
「祢來了。」他語氣淡得像在打招呼,「終於輪到我了。祢還真準時。」
「當然。」想不到,一個身受創傷的長者,居然還可以精神對話。至今,我還是不太了解凡人生命的極限。「準時向來都是我的美德之一。」
他努力擠出一個微笑,然後從他的錢包取出一張照片。那是一隻灰白色的唐狗,坐姿端正,一臉忠誠。
我對此有點反感。眾多生物中,狗是我最不喜歡的。還記得,牠們總愛叼走我身上的骨頭,要追上來還不容易。想起之前要接駁滿是口水細菌的骨頭,連我也感到噁心。
「牠叫豆豆,陪我十三年。祢知道人會走,但牠不知道,以為我會一直陪伴牠。現在牠正等我回來呢。就算是半天一天,對牠也是很久的時間啊。」他的目光從照片轉移到我「……祢能不能順道帶牠走?」
「不行。」
「拜託。念着老人家,你彈性處理好嗎?祢可知道,狗的壽命不是很長。十三年,其實等同人類的九十多歲啊!我都相信牠要快離開了,要祢處理多一個,不會死——呃,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只會處理人命,其他生命交由其他神祇處理。」我鐵着臉澄清。「再者,豆豆亦不必在今天離開。祢要求的是提早送牠走。這不叫順道,叫殺害、殺生。」
陳伯伯沉思久良,最後嘆口氣:「我怕牠太寂寞。牠不習慣沒人陪……上次我住院三天,托鄰居照顧牠。牠居然在人家門口坐了三天三夜,連狗餅也不吃。」
「之前的事,跟我無關。」動之以情,在死亡面前是無意義的。「如果你真的關心豆豆的事,那早就應該考慮自己早日都會離開,提前立下遺囑吧。這不才是真正的履行寵物主人的責任嗎?」
「……我甚麼都不知。」陳伯伯氣忿的回覆。
「順道一提,你走了,根據法律,豆豆將被視作遺產,應讓會交由其他機構照顧。至於實際的命運有否任何保證,我都不知道了。」
「祢說牠是財產物件?牠是我的心乾寶貝啊。祢怎可以把牠跟金錢對比?」他大力反對。
「這不是我說的,是凡間的法律條文訂的。我最多也只不過送走亡靈而已。」
陳伯伯低頭,再看看豆豆的相片,不捨的說:「我真的沒剩甚麼親朋戚友,不知牠會怎樣。」
「幫你不了。」我看看手錶。「該走了。」
陳伯伯慢慢合上雙眼,呼出最後一口氣,在我的注視下離世。當他的靈魂離開病房前,他回頭,凝望遺體緊握着的豆豆照片。
「我……是不是一個不合格的主人?」陳伯伯踏入冥界前,凝視着我空洞的骷髏反問。
……
陳伯伯的靈魂踏入冥界後,我回到牀邊,取了豆豆的照片,再到護士站尷尬的問:「不好意思,你們有人想養狗嗎?」
繁忙的護士們都因我的問題感到疑惑,紛紛停下手上的工作。
……或者我不應該多事?算吧,既然已經問了,就索性繼續吧。
「一隻叫豆豆的唐狗,忠誠、懂事——。」
「豆豆?牠不是陳伯伯的……」
我點頭:「對。現在牠沒人了,而且時日恐怕不多,我相信牠都應該認識其他人,再續人狗之緣吧?」
「想不到,你現在還會兼職寵物領養的工作。」一名護士嘲笑。
「哦,就當我向你們免費給你們積福的機會吧。」我其實不太清楚福報的計算細節,不過為了豆豆的將來,我只好使盡自己的銷售技倆。「豆豆年事已高,希望有心人可以讓牠安享晚年。說不定他日,你們當中願意收養的某一位,也可以渡過一樣幸福的餘生啊。」
案十七:決定權
我的職責風不變改:按着死亡清單,來到要往生的病人面前,等待他們的靈魂離開身體,再送他們到冥界。
根本沒有太多的要求。只要按着規矩行事便可。
今日的目標是一名昏迷一年、目前靠機器維生的病人。醫生再三確定,他醒來的機會十分微小。可是,正因為世界偶爾都會有相似的病人醒來,所以醫生也沒有完全否定這個可能,僅指按他專業意見,拔喉讓他離開是一個選擇。在未知數間,病人家屬多次討論應該拔喉的事宜,但始終沒有共識,僅僅提議繼續觀察。
或許,他們早該明白,凡是不做決定的事,最後都會由命運代勞。今天我的出現,更成了事件的催化劑。
我默默來到病人牀邊。身體枯瘦的他像一件被塵封的器物,剩下的只有不同儀器的聲音,彷彿提醒所有人他還活着,也特別提醒家人之前未有共識的問題。
「死神!」探訪的家屬終於看見我,驚訝的打招呼。
「你好。」
「祢來了……那……他……爸爸,他……」病人的女兒難忍悲情。
「無錯。」一切盡在不言中。
大家都沉寂了,知道病人今天會離開。不過,還有一個問題要解答。
「爸爸他會在哪時離開?」病人的兒子問我。
「我是來接送他的靈魂。至於他會怎樣離世,在哪時離世,完全不在我控制之內。」我多言補充一句:「說不定……他會在病牀很久,才會慢慢氣絕……不過他也可以因為其他原因,在短時間內離開……我只是一名有工作在身的觀眾。」
大家都明白:我的出現,就意味拔喉的決定,一定會在今天有共識。
啊,又是這一道醫學倫理的問題。在我工作多年,從來未看過有絕對的答案。難怪我聽到,有不少醫學院都會以這道問題作為入學面試。
「我覺得……我們應該讓爸爸好好走完這一天。反正,今天已經是最後了……」女兒輕聲說,眼睛泛紅。
「但……為甚麼不現在拔喉?」兒子皺眉。「你沒看到嗎?他全身插滿管子,呼吸都靠機器。這樣叫活着?不是折磨嗎?」
女兒反駁:「拔喉就是殺人。你作為兒子,會親手結束爸爸的命嗎?!大逆不道!」
「不拔,他會好過來嗎?他又過得好嗎?有生命,就是過得好嗎?看!所有的機能都不是自主的,這一切……都是延續痛苦,是虐待!」
「死神來了,爸爸的日子只有今天。讓他在這個世界活到凌晨,又算是虐待嗎?他不能反應過來,也不代表他不是活着。他可是在聽着我們啊!」
「正因為死神來了,表示拔喉是允許啊。讓爸爸受最少的苦離開,是孝!你明白沒有?!」
吵鬧聲愈來愈大,護士和醫生站在門外,不敢介入。他們早已見怪不怪,聽過多次這種倫理爭議。不過,他們的工作是救人,不是仲裁,為這個人作決定,實在超出他們的工作範圍。
正當我默默聽着大家吵架,等待病人離世之際,一名護士大膽上前問我:「死神,祢可否幫一個忙?」
大家都被這條問題吸引了。整個病房都沉寂下來。
「我只是來接送亡靈的。」
「我都明白祢負重任,不過……凡人間的問題,可能都要借助神明的力量來解決。」護士字字雕琢,恐防說錯一句話。
原本吵得你死我活的家屬們,現在一同將目光轉到我身上,希望我可以創造甚麼奇跡似的。
實在抱歉:我的工作不是實現每個人的許願。
「幫甚麼忙?」
「祢……可否讀到病人的心嗎?」
「不可。我沒有心靈感應的。」
「那麼……」護士遲疑了,再問:「祢可以知道病人的想法嗎?」
「如果方法不受限的,我的確有方法的。」我心不情願的老實回答。試問有神在監管我的工作,我又怎可以說謊脫身?
唉。明明是最有力量的神祇,卻在毫不重要的凡人面前表現無力,叫我枉為神啊?
家屬們聽到我有妙計,紛紛上前問過究竟。
「附身。」我回答。「附身後,病人想甚麼,我會知道。我亦可跟病人溝通。」
「那……那祢還不快點附我爸爸的身?!」我暫且不計較兒子命令式的無禮。
「那麼,我為甚麼要這樣做呢?到底,你爸爸生前的事情,跟我無關。」雖然不能說謊,但若能說服家屬打消念頭,我也順理成章可以做少很多工作吧?
大家確切也想不到原因。不久,護士不安的回答:「祢……不如,為了病房秩序着想,祢就幫他們一把吧。」
我凝視着護士,豎起一隻手指:「只有一次。不會再有下次。」
我踏前一步,輕輕把手按在病人額上,附他的身,進入他的意識。這兒漆黑一片;也不難理解:一個昏迷的病人,確實是甚麼都看不到的。
「祢就是死神吧?」他輕聲問。
「是的。」我回答。
「外面的聲音,我聽得一清二楚,包括兒子兒女的吵架。」
「讓我開門見山:你的決定呢?」
他遲疑了。
「祢覺得……拔喉是好事嗎?」他居然反問我。
「好與壞,我沒有答案,我只送人離開。」
他又沉默了良久,但最終搖頭。
「我不知道。」
「收到。」我離開他的身體,回到病房。
「爸爸的意見如何?」
「他都不知是好是壞。」我複述一個失望的答案。「你們決定。」
大家仍然沒有共識,只用相同的理由堅持己見。大家吵得面紅耳赤之際,監測儀器忽然響起長鳴。他的呼吸與心跳歸零。
所有人呆住了。醫生進來,例行宣布:病人自然死亡,時間,下午一時。
「甚麼?」年輕兒子結巴,「我們……我們還沒拔喉……爸爸他……這樣……」
女兒捂着嘴,眼淚掉了下來。
我想說句「不用爭了」,但終究只是無聲地站在角落,待病人的靈魂離開身體,引導他離開病房,進入冥界。
命運的插手,在吵鬧聲中悄悄決定了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