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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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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發表於 25-5-4 16:03 |只看該作者
The Overworked Reaper
死神也上班
被安排上班的死神
專職依循自然法則,處理死亡事宜
經常被指派處理其他雜務
自己都不明白作為神明,為甚麼要在塵世間渡過凡人的生活
在此記錄日常備份,方便以後查核


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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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發表於 25-5-4 16:0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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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介紹

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死亡的地方——這是世界的自然法則。
所以,有神的時候,我就同時誕生了。
我的工作?世界物種太多,我一個神明負責不了,所以被派去只處理人命。要做的其實很簡單:跟往生的人核對身分,再引導他們的靈魂去冥界。
乍看之下,真的跟一個接待員沒有分別。不過,我的法力有限,未必可呼風喚雨,亦要時刻遵守自然法則。
然而,我每天都要面對一個十分擾神(我不是人啊)的問題:外出工作。
簡單?試問一副骷髏在街上走來走去,會造成多少的社會混亂?!
我早已跟神討論這個問題,懇求衪賜予更多的法力,至少讓我有效工作。不過,請求被駁回了,理由是擔心我會濫用和誤用。尤其是,我工作曾經出錯,法力就更加不能隨便授用。
唉。
無法之下,我只能遵從社會法則上班:每天身穿西裝上班去了,為的是處理衣住行三方面的問題。至於薪金,神就決定按表現給予我「最低公資」,總之不會讓我流浪街頭(嚇壞他人),多餘的錢就作備用好了。
至少,我存「活」了過億年,盡見一切,甚麼都沒有意義,也想不到要額外使費的地方。租處要求不多,讓我躺在地上便可。家具都不必太多,只要有個衣櫥讓我掛衣服就夠了。
可幸的是,我目前主要在一家醫院工作,地點尚算固定,只是偶爾要跑到不同病方見人。工作還好吧:由每天嚇倒幾百人降至幾十;部分職員病人更慢慢習慣了。
但是,這一切一切,都沒有太大的所謂。我都只是上班而已。誰說過工作會讓僱員一定快樂?我可在人類出現之來都沒有聽過這說法。


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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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5-5-6 23:03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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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一:TURP
今天的「死亡清單上」沒有任何名字,本應可以在租處躺平了。豈料……
「祢好,請問是不是……死神?」電話傳來猶豫卻着急的聲音。
我即時肯定對方是醫院職員,因為只有他們知道我的電話和身分。
「我是。不過,今天的名單沒有名字。我應該不用回到醫院。你找我有甚麼事?」
「我們病房有病人『轆』到有七百毫升,想找祢幫手。」
甚麼是「轆到」?被車輪輾過的病人,又跟我有甚麼關係?重點是,他今天不會死啊。
「你知道我的職責不包救人,同時今天——」
「這是急事。麻煩祢立即來醫院D4病房。」那位職員不清不楚的說罷,就馬上掛線了。
唉,即使是神明,居然都會被人下令上班。無辦法,只怪我的上司(即是神)下了聖旨,必須要我跟從人間的規矩。
包括履行工作以外的任何職務。
「死……神。」我踏入病房,一名身穿綠色外套的職員(外套掛着「文員」的名牌)馬上打招呼。他不敢多講一句說話,只是慢慢恐慌地上下打量我的骨頭,臉色亦慢慢變得淺白了。
看見人驚恐,見怪不怪,但目睹人的臉色確實變得蒼白,真的少見。
「有職員因急事找我。請問是甚麼事情?」
「我……我……幫祢……問一問。」那位職員馬上轉頭,不再跟我空洞的眼窩對視,查探哪位職員招喚我。
雖則我法力有限,但自身的能力也不能低估啊。站在一邊等候期間,我偷聽到許多人的竊竊私語和心聲:
「今天有人要走嗎?!」
「我就快出院,不想『臨尾香』啊!」
「你看看!祂用膠紙貼着自己的口罩和眼鏡。還真的夠細心啊。」
「我膽小,還是你跟衪問問,今天哪位要走吧!」
……
唉。諸位,我都不想來到這兒啊。我無辜被人叫過來的。
「祢終於來了。」稍等片刻,兩位分別身穿藍色(護士)和淺藍色制服(醫生)的職員前來。護士開口說:「我就是致電給祢的人啊。」
「甚麼事?」
「跟我們過來。」我隨着兩人到一個病牀。病人是一名中年男士,精神抖擻。乍看之下,我真的不知道他有甚麼疾病。不過,他看到我來的時候,眼睛流露一點慌張,雙手更是緊張得握着被子。
護士馬上拉起簾子。接着,醫生問病人:「馬先生,你再確定,你是否拒絕今次的手術?」
手術?
中年男子點點頭,然後一邊手顫,一邊指着我問:「它是甚麼來?為甚麼你們醫院會有這樣不吉利的東西走來走去?搬它走!」
哼,我真的想馬上在今天的名單上加寫這男子的名字(不過,隨意加名是犯規的)。
「馬先生,你既然不能排尿,插尿喉也失敗,連經尿道前列腺切除手術(Transurethral Resection of Prostate (TURP))都不接受的話,就會排不了尿。剛剛量度到你有七百多毫升的尿。長期這樣,我們恐怕你會中尿毒啊。」護士之後指着我。「然後,衪會帶你走。」
喂。我不是來製造恐慌啊。
「……我還是拒絕……既然你們處理不了,那我轉院吧。」
「有甚麼分別?你認為他們不會考慮這個手術嗎?這可是時間的問題啊。」聽過略為棘耳的說話,那位醫生仍不甘示弱。她的語氣,似乎讓中年男子動搖了。靜默片刻之後,她再三查問:「馬先生,你——」
「我說了多遍!不做!你讓我出院吧!」病房每人都被馬先生突如其來的大叫攝着,陷入靜默。
「祢,」醫生轉頭望着我問:「可以把東西弄死嗎?」
我點點頭,但十分討厭她那樣的說法,尤其是在病人面前。
「那祢可以……看到人體的構造嗎?」
「我雖然沒有眼睛,但都可以看到人的五觀啊。」我對自己的能力感到頗自豪。
「……我問的是,祢有透視眼,看到人的內部結構嗎?」醫生開始有點不耐煩。
「當然,我多少都是一個神明啊。」我不忘提醒。
「知道了,知道了。」她反了一下白眼。「那祢就……移除一點前列腺組織吧。」
那中年病人聽後呆了。我聽後不知所云,下鄂骨差點滑下來了。
「衪聽不明。你要說得清楚一點,具體一點。」護士以為我聽不見,低聲跟醫生交頭接耳。不久,醫生就取了一張紙畫了幾筆,講解實際上我要做甚麼:「簡單而言,面前的病人前列腺有點大,尿道變得狹窄。你要做的是用你的方法,移除一點組織,擴大尿道,讓他可以小便。明白嗎?」
「啊,那就清晰了。」
「那……會不會痛?」病人十分擔心。
「不會。」我拉低自己雙袖。「過程其實很簡單。」
啪!
我啪一啪手指骨頭,就完事了:我透視施法,有限的讓部分組織自然死亡脫落,擴大尿道。因為過程是自然的,病人根本沒有感覺。而且,我施法的時候,限定要逐點脫落,避開組織太大,堵塞尿道的問題。同時,我確保過程是無菌的,所以無感染的問題。
即是說,這次「手術」瞬間完成了。
「我完成了。那位先生應該可以自行去洗手間。」簾內的病人和兩位職員,對於我的施法十分愕然,傾刻間都無言了。
「好的。那你出去吧。」護士回神後指示道。
「沒有其——」
「出去。這兒沒有祢的事。」未幾,我就被她推出簾外。既然沒有其他事情,我就離開病房,回到租處了。
唉,今天來醫院工作幾秒,可花我今天二十多元的車費啊。
「你好,那位先生在『手術』後如何?」翌日,我致電D4病房,查探病情。
「他在祢離開後十分鐘,已經可以自行小便。」我聽了總算放心,至少確定沒有犯錯。
「那他有否任何後遺症?」
「沒有。他沒有傳統手術的尿道炎、血尿、失禁等等的問題。」電話上的職員急噪的問:「祢還有其他說話要講嗎?」
「沒有了。謝謝。」
「麻煩祢以後別再因這些小事打來病房查問。有問題的話,我們會找祢。」電話傳來掛線的聲音。
至少可以對我客氣一點嗎?我至少都是神明啊。嗚嗚……我明天又要候命上班了。


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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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發表於 25-5-11 04:0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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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二:新人
引導最後一個病人往生後,我慢慢步向醫院的出口。突然,有位身穿淺藍制服的男子欄路。
「祢是死神?」我點頭。「我是外科醫生,請祢跟我到手術室。」
「我的工作今天完了,而且——」
「跟我來!祢聽到沒有?!」醫生氣沖沖的奔向升降機大堂。我亦不安的跟着他。
要知道,對着死神還可以呼喝發脾氣的人,他們腦海真的沒有任何恐懼,甚麼東西都可以做得出,甚至比神更可怕。
好不容易換了制服,我就進入一個冰冷的手術室,迎來一隊帶上口罩的職員。他們都各自忙着手上的工作。有一位負責在桌上擺放不同工具,有的忙着留意和筆錄病人情況,有的長時間在病人身邊,凝視着儀器的讀數。當然,少不了主持手術的操刀醫生,站在已被麻醉的病人身旁。
「祂來了。」那位急燥的醫生向團隊宣告。全部人都停下來,往我的方向望着。
「你們好。」我抬起手臂的骨頭,輕輕的揮手,接着見他們繼續忙碌。這隊人居然被嚇倒,難道他們天天對着(不說話的)骨頭,早已司空見慣?
「你站在那兒。」急燥醫生有禮貌的指示,卻粗魯的把我推到一角。「你懂得消毒嗎?」
我搖頭,不忘補句:「可是,我懂得殺病菌。不知會否滿足你的需要?」
「那即是你可以保持環境無菌吧?!」醫生有點氣急敗壞,感覺快要被我激死了,然後用略帶嫌棄的態度說:「你懂的,就早點回答我,明白沒有?」
「其實,你找我有甚麼事情?」我默默的吞下他對我的無禮,好奇的打聽。
「今天要訓練新人操刀,豈料他總是犯錯。這個手術又有其他新同事。我真的不想再幫忙善後。」
善後?我近來的名單都沒有手術室的病人啊。
「之前那個新丁不小心弄髒手術枱。我們馬上要更換工具,又要我出手,場面狼狽。幸好當時有其他同事幫忙。」
「今天換另一個人操刀,不就解決問題嗎?」
「那請問我如何訓練他?重點是,我向醫院解釋,為甚麼不讓他練習?」醫生凶神惡殺的質問我,害得我不敢再探究下去。
「那我要做甚麼?」
「當我說『要消毒』的時候,你就……」醫生一時語塞。「……就用你的方法消毒吧。」
今天病人要做的是「開腹闌尾切除手術」(Open appendectomy)。過程中,醫生會切開病人的腹腔和深層組織,從而切除闌尾,最後縫合。乍聽下,這是一個簡單的手術,不過當中要用到的工具繁多,又要切割不同的組織層,才可找到闌尾,殊不簡單。
過程中,我沒有甚麼別的功能,只是在角落站着,默默的觀察職員們忙碌。
真的,我根本沒有可以做的東西。
正當我繼續發呆的時候,手術枱突然轉來陣陣吵聲:操刀的新醫生想接手術剪刀的時候,不慎點到一位同事的手臂。
即是,新醫生的手算是被「污染」了。
「你……消毒!消毒!」急燥醫生連忙大聲指示。豈料,被碰的同事似乎受嚇,跌了剪刀,場面混亂。
如夢初醒的我「啪」了手指兩下,便完事了。
「消毒完——」正當我想匯報的時候,急燥醫生發火責罵兩位,並要求跌剪刀的那位離開。
「哼,一個亂來,一個跌東西,新一代果然不及上一代。」大家都戴着口罩,我不能確定是誰說的。不過,這句說話為本身冷凍的手術室增添幾分寒意。
真的有必要說那一句嗎?
「終於可以回家了。」手術結束後,我淡然的說。「手術還算成功吧?」
「失敗!」急燥醫生鐵言,讓我有點吃驚。
「我也幫忙啊。這還算失敗?」
「祢在這兒上班嗎?沒有祢,我們可以怎樣?那病人可以怎樣?!」他毫不客氣的質問。「錯就是錯。改正後,都是錯。在手術室不能接受!」
「到底都是新人啊,那——」
「就可以犯錯?錯了誰負責誰修正?他們會錯的,就待他們不錯的時候才上班吧!」醫生金睛火眼望着我空洞的眼窩。此刻我意識到,自己應該閉嘴了。隔了一會後,醫生指有事不談了。臨走前他拋下一句:
「祢作為神明都覺得錯是沒有問題?那祢可以犯錯嗎?」
我目睹他離開。他的話在我的頭骨內不斷響盪,更讓我回憶神因為之前犯錯而限制我法力。
我沒有甚麼駁斥的地方。我只能祝福新人們,在之後沒有我的日子,定必要小心。


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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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發表於 25-5-13 23:0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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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三:傳染
今天總算完成了死亡清單,順利迎接所有往生者。正準備離開時,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職員走上前,遲疑地問道:「祢是……死神?」
難道,一副骷髏在醫院裡走來走去,還不像死神嗎?我默默點頭,隨即查問她的身分。
「我是這個病房的經理。」
經理?這個職位我不太熟,但按我對人間的理解,「經理」通常是某個單位的負責人,掌管日常運作……具體做些什麼,我就不清楚了。
「找我有事?」
「……我想查問一件事。」她眼神飄忽,似乎對與神明對話感到不安。「我想知道,誰在祢的清單上?」
「兩點:第一,這涉及私隱。第二,誰在這個病房過世,你們內部應該會通知,不必問我。話說回來,你為何想知道?」
經理拉我到角落,低聲道:「醫院懷疑有傳染病爆發。」
傳染病爆發?醫院本來就充滿病人和病菌,何來「爆發」之說?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按捺住疑問,只提醒經理我趕時間——死神都要下班了。
「醫院想追蹤過世的病人是否感染了一種特殊細菌,以評估是否需要上報防疫單位。但……」她露出幾分難色。「……大家各自追問,進度太慢了。醫院唯一有完整死亡人數清單的,似乎只有祢。」
當然,我是死神啊。
「我有我的規矩。你們的快慢,與我無關。」
見我態度堅決,經理無奈地作罷,提醒我若改變主意,可隨時聯絡她。
我的工作很簡單:走到臨終病人床邊,等靈魂出竅,確認身分,送他們到冥界,然後從清單上劃去名字,如此而已。經理的話讓我起了好奇心,所以跟她道別後,我去到一個較少人的辦工室,翻閱最近過世病人的資料,卻沒看出任何關聯:有人死於自然,有人因肺炎、癌症或敗血病離世……病例分散,總數也沒顯著增加,看不出「爆發」的跡象。
正當我思索之際,又有另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經理朝我走來。
「祢是……」她遲疑道。
「我是。」
「祢知道我想問什麼?」
「我猜,你想問『祢是死神嗎』。」我無奈地說。「這問題我答過太多次了。」
經理愣了一下,然後點頭。「祢能提供死亡清單嗎?」
果然,還是這個問題。我再次拒絕,經理一臉失望。
我忍不住問:「到底是什麼感染,讓你們這麼緊張?」
「我們發現院內有大範圍的抗藥性細菌感染,證實是金黃色葡萄球菌。它讓病人的傷口難以癒合,雖然不一定致命,但患者無法出院,導致病房超載。長期下去,整間醫院可能會癱瘓。」
「那就找有效的藥物治療,不就好了嗎?」
「問題是,藥效有限,感染又擴散得太快。我們急著尋找傳染源或防範方法,但……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
我想起這幾天,在醫院裡看見不少「接觸傳染防護措施」的標誌。那些藍底黃字的告示牌,到處都是,看來事情確實不小。
「話說回來,祢今天去過哪些病房?」
「D5、G5、H9、C4。怎麼了?」
「那些病房有人感染嗎?」
「我不是醫生,不知道每位病人的狀況。而且,我工作的時候,沒看到有人病床前特別標示感染。」
「……希望如此。」
幾天後,我送走一位往生者後,一名護士突然攔住我。
「死神,我要……替祢做檢查。」
「做什麼檢查?骨科嗎?我沒有骨科問題啊!」
護士猶豫了一下,才回道:「只是簡單的樣本採集,在祢的手骨掃一下。」
我嘆了口氣,伸出手指骨:「快點,別耽誤其他往生者的行程。」
護士趕緊取出棉花棒,在我的手骨來回擦拭幾下,然後放進試管。
「完成。」
「為什麼要採我的樣本?」
護士還未開口,一名之前未見過的經理上前回答:「這是醫院的最新防疫程序。」
我懶得追問,繼續完成手上的清單。
但兩三小時後,我的電話響起。
「死神,請立刻停下手邊的工作,告訴我們祢在哪裡。」電話那頭是病理科醫生,語氣不容置疑。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剛剛工作完,在四樓的走廊。」
片刻後,一群醫生圍住了坐在長椅上的我。
「死神,」醫生拿著報告,神情凝重,「祢的檢驗結果出來了:祢也感染了金黃色葡萄球菌。」
我驚得差點讓下顎骨掉下來。
「在說什麼?神明會感染細菌?我是死神耶!」
「我們在祢的手骨上發現了大量細菌,而且發現一個規律——你走過的病房,感染數字都開始上升。」
「……你的意思是?」
醫生的臉色更加嚴肅:「祢可能就是這次院內疾病爆發的主要傳播者。」
「怎麼可能?我的骨頭很乾淨啊!」我舉起手骨讓他們看,「你們看,潔白如新!」
「這不代表乾淨!細菌是肉眼看不見的!」醫生氣得扶額。「特別是祢的工作要接觸大量病人,更容易沾染細菌!」
「那……我要怎麼辦?」
「首先,為祢自己消毒。」
我懶得麻煩,不想到洗手間洗手,直接彈了個指施法——所有細菌當場滅絕。
請不要忘記。作為死神的我,大可讓任何有生命的東西離世啊。
「然後,」醫生冷冷地說,「請祢到每個病房消毒。」
「等等!整間醫院有六十多個病房,這要花很長時間!」
「祢造成的問題,自己解決。」醫生頭也不回地離開。
無奈的我,只能在醫院裡逐個病房消毒,足足晚了三小時才回到租處。
事情並未有因為我消毒而結束。相反,這是惡夢的開始。之前的爆疫導致許多病人未有牀位。消毒後,許多病人一下子都可以出院了。按醫院規定,病人一定要接受化驗,結果呈陰性方可出院,所以每個病房的護士一下子要大量收集樣本,順應受影響的是化驗室的同僚了。收到化驗結果的病人,又要等醫生確定、護士準備文件。為免病人投訴,各位病房同事都十分忙碌。雪上加霜的是,病人一出院,又會有大批新病人入來,所以本來忙過不停的醫生護士,要額外抽時間處理新症。幾天之內,整間醫院幾乎忙到崩潰。
「麻煩祢以後遵守規矩,注意衛生,別再四周帶菌。」忙得要出場幫忙的經理冷冷道。
唉,沒想到,我又闖禍了。醫院真是不簡單啊。


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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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發表於 25-5-16 20:4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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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四:兩週的奇蹟
今日的名單,將我引領至癌症病房。我這副身着西裝的骷髏走入病房,與已熟識的醫護人員打聲招呼。此舉如常,卻讓其他素未謀面的病人驚愕失聲。
我來到名單上的病人床邊。老人家面容安詳,彷彿早已與死亡達成某種共識。或許對他而言,離去不再是恐懼,而是一種解脫。他的靈魂在我低聲召喚下輕輕抽離,臉上甚至浮現一抹平靜的微笑。圍在一旁的家人與醫護雖悲傷,卻也感受到一絲釋然,甚至有人向我致謝。
問我感受?這只是我的工作。我可不如凡人般多愁善感。
正欲離開時,衣袖忽然被輕扯。
「死……神?」
我低頭看,是鄰床一位氣若游絲的女子。她消瘦如影,頭髮稀疏,臉色蠟黃,身上纏繞著管線,看來病情已近尾聲。
「祢要……帶走我嗎?」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
「我工作中。稍等。」送靈為要,閒談為輔,我便離開了她的床邊。
病房稍顯寧靜後,我回到她身旁。一名年輕男子正握著她的手坐著,看我現身,眼神頓時驚懼不安。
「今天沒有你的名字,我不會帶走你。」我對女子說。
「那我……在甚麼……時……間走?」她費力發問。
「我沒有未來的清單。你只好問問醫生。」
男子疑惑地插話:「祢是死神,不該是全知全能?」
「未來變數太多,只有命運之神才擁有死亡的日程表。我只是負責接引靈魂的職員,權責有限,只能知道今天的名單。」
男子低聲說:「醫生說……她還有三個月。」語畢,他已淚光閃動。
「我無從證實。」這平靜的回答,像是拔去男子心中最後的稻草。他無聲落淚,而女子則輕撫他的臉頰,反過來安慰他。
「祢可不可以……不帶走她?我願意用任何東西交換!」男子突然站起,語帶懇求。
「生死為自然之流,非你我能更動。」
「用我命換她命也行!」
「你……別……亂來……」女子伸手想安撫他。
「你的請求我無法應允。」
男子聲嘶力竭:「你甚麼都不知,甚麼都不能做,還算甚麼神?!」
他猛然推倒我,撞擊聲響徹病房,醫護人員趕忙上前制止並致電保安。
「祢還好嗎?」護士伸手扶我。我站立點頭示好。
「祂只是一副骨頭。任何『傷勢』,我們肉眼就能診斷。」另一名護士淡然地笑著說,引來幾聲竊笑。
職場暴力,竟成他人茶餘飯後的笑柄。這班人類,是否太缺乏同理心了?
身穿白衣的病房經理也出來處理情況:「先生,不如跟我去會議室,詳談目前病人的狀況吧。」
我整了整西裝與眼鏡說:「稍等,我都要一起討論。」
她遲疑一下:「……隨便。」
會議室內,我與經理、男子及主診醫生一同坐下。醫生簡要說明女子病情:肝癌末期,壽命只剩數月,現階段僅能提供舒緩治療。
男子雙眼泛淚,低聲問:「轉院可以嗎?」
「其他醫生……恐怕也會作出相同診斷。」醫生語氣謹慎。
男子再無言語,只任淚水潸然而下。他的悔意滲入每個沉默的瞬間:「我一直沒陪她。等我有空,她竟病成這樣……」
「癌症隨機,並非因果。你與她無須自責。」我誠懇說。「當下,你想為病人做什麼?」
他哽咽:「你甚麼都不會,說了也沒用……」
「抑或,你根本不知我能做什麼?」我淡然反問。「那你想要甚麼?」
「當然是她沒有癌症!但你也不能——」
「如你所願。」
我打了個響指。
三人怔在原地,不明白我剛才做了甚麼。
「祢剛才做了甚麼?」經理率先反應。
「我是死神,雖無法主宰命運,卻能使某些細胞死亡。她體內的癌細胞已不復存在。」我平靜說。
三人眼中交織著驚異與狂喜。我補上一句:「但有條件——一個月內,病人不得出院。」
「為甚麼?既無腫瘤,為何仍須留院?」男子不解。
「她身體虛弱,尚需康復時間。對吧?」我看向醫生,後者點頭認可。「為病人着想,一個月留院觀察,不算過分。」
會議結束後,三人奔向病床向女子報喜。她最初不信,以為玩笑,直到我親自說明才動容落淚。
我離開病房後,男子逢人便說我治癒了他女友,醫生檢查後也確認肝腫瘤消失。消息傳開,其他病人紛紛要求見我,企圖再創奇蹟。
我的職責是送別,而非治療。這些請求,實在讓我厭倦。
男子一直悉心照顧女友,無微不至,幾乎每天下班都探訪她。大家都期望女病人可盡早出院。不過兩週後,女子的驗血報告顯示異常。起初大家以為報告出錯,經進一步檢查,醫生證實腫瘤復發。
這次,她的名字,赫然在我的清單上。
「祢可以再幫我一次嗎?!」男子再度懇求。
「生死為自然之流,不輪到你控制。」我重申。
「為甚麼?」
「我從未說過能治癒她,只是令癌細胞死亡。康復與否,乃醫療之責,而非我的領域。」
男子頹然無語,女子卻神情平靜。
「差不多時間了。」我輕拂她眼皮,她便順從地閉眼,心電圖變成直線。
咇——
男子伏在她身上痛哭,而醫護依舊專業地完成後續工作。
核對身分後,我帶領她的靈魂離開。
「我想問,祢之前為甚麼會幫我?」她問。
「一次教訓。他既未珍惜和你共處的時間,我便讓他得以多陪你。」
「這樣不就像場殘忍的惡作劇?先讓他有希望,再讓他絕望。」她靈魂盡是不滿。
「我也曾問自己這是否過錯。但你倆所求,不正是那段短暫卻真摯的陪伴時光嗎?」我反問。
她沉默片刻,輕輕點頭,然後走進冥界,消失於塵世。
至今我仍會思索,當初是否犯錯。但神未曾責備,工作亦無異樣——那就應該無礙吧……?


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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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5-5-19 20:1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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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五:困惑
穿上西裝後,我便前往醫院,處理今天的死亡清單,接送亡魂。
清單上的病人在兒童深切治療部。根據我的經驗,除了要應對家長們的掙扎和阻撓,還得盡全力催促亡靈進入冥界,極之費力。每一次耽誤,對靈魂只有害而無利。最嚴重的情況,是在凡間停留過久的靈魂,被視為「鬧鬼」的源頭。當被法師驅趕時,它們可能受傷,甚至被消滅。
所以,今天的工作,務必盡快完成。
進入病房,家屬們正圍繞在一個大約六歲的小女孩床邊。當他們看到我時,反應各異——有的嚇得昏倒,有的撕心裂肺地哭泣,還有的跪在我面前,哀求我不要帶走孩子。
「生死不由人,我也無法例外。」我冷冷地說道。
隨著心電圖成了一條橫線,家人情緒徹底崩潰。我隨即向女孩的靈魂示意,要她跟著我離開病房。令我驚訝的是,這位小女孩見到我這副骷髏,竟沒有太多異議,十分乖巧。
「你是誰?」她好奇地問。
「我是死神。」
「……中文名呢?」
「……就是死神,負責接送亡靈的死神。」
「我知道了!你是Season!中文名是『季節』!」
我捏緊拳頭,強忍怒火,耐心解釋:「不是Season,是死神。」
她皺了皺眉,顯然十分迷惑。不過她再沒有留意我的名字,反問:「那你在做甚麼?」
我心想着,這會是個漫長的對話。「我來接你到冥界。」
「冥界是甚麼?」
我強忍著疲憊,思考怎樣才盡速完成工作。這是我每次面對小孩靈魂的過程。問題無窮無盡,我卻又不得不耐心回答,免得他們大鬧情緒,不願離開塵世。
「你過世了,我來帶你去另一個世界。」
「過世是甚麼?」
「就是死了。」
「死是甚麼?」
死是甚麼……我本應該能夠簡潔地解釋,但這問題卻讓我感到一絲絲的無力。雖然這是每人都必須走過的道路,而我作為引路的神明,幾乎每天都親自目睹,不過如今小孩靈魂一問,我真的語塞,不清楚可以怎樣說明。
「你已經不再活著了。」我試圖簡化解釋。
「那我死了,我會去哪裡?」
「去哪裡?」我一時無言,不知該如何解釋「冥界」的概念。「你會去一個更好的地方,或者……」
「我會去看醫生嗎?」
我微微顫抖,心中一陣焦慮。這樣的問題,我又怎麼回答,才令小孩閉口呢?
「不,不會。你要去另一個地方。」
她不再問了,安靜地低下了頭,似乎開始理解某些事情,但也更加困惑。
「但……我想和媽媽爸爸一起走。」她的聲音顫抖,眼中閃爍著淚光。
我頓時感到一絲不安。她的小臉上滿是困惑與恐懼,靈魂的純真讓我心生無奈。
「他們不能和你一起走。」我試圖平靜地告訴她,然而話語的冷酷讓我的內心一陣發酸。
「……為甚麼?」
「因為他們還活著,不能跟你去那……『另一個地方』。」這一刻,我突然有些無言以對。對一個小孩而言,死亡的概念實在太難理解。
小女孩的靈魂不肯離開,一邊跑回病房,一邊哽咽:「媽媽!爸爸!你們在哪裡?」
她的靈魂回到病床,看到父母淚不成聲,更見醫院職員抬走她的屍體。
「他們……他們做甚麼?為甚麼會有另一個我?!媽媽!爸爸!」她瘋狂地叫喊,可是作為靈體,根本不能跟活人溝通的。
我低聲對小女孩的父母說:「請跟我來。」然後帶着他們離開病房,小孩靈魂隨後。我彈一彈手指,讓父母看到小孩亡靈,聽到她的吶喊。
「祢……怎麼做到?」女孩的父親先開口,語氣中充滿驚疑和感動。
「你們不必知道。你們現在看見的,正是你女兒的靈魂。」
「媽媽、爸爸……為甚麼會有另一個我呢?」小女孩的靈魂顫抖著問,似乎意識到,她不再是以前那個活生生的孩子。
「因為你……不再病痛了。」母親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但她早已淚流滿面。
兩人緊緊擁住女孩的靈魂。「你是我們的女兒,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現在,跟着叔叔離開吧。」
「我們不會再見嗎?」女孩的靈魂再次問道,語氣中充滿了恐懼。
父母的淚水不斷滑落,痛哭無言,緊緊相擁。這是我見過最為無助的愛。
「希望你們珍惜這最後的時光。」我握着女孩靈魂的手,小心翼翼地帶她到冥界。期間,父母的哭泣聲、女孩的反對聲,一直回蕩在走廊。
那晚回到租處,我不能忘記跟女孩靈魂的對話。或許,作為死神的我在今天失職了。或許,我根本未能完全理解生死之間的界線。或許,「死」本身就是一個複雜的概念。或許,文字的限制正在於此。
「或許,再過些日子,我會漸漸明白。」我自言自語,然而心中依舊充滿疑問。
翌日,我來到醫院,一位昨天相遇的護士送我一本書——《雲上的阿里》。
「這是甚麼……?」一剎間,我真的不知回應。
「那女孩的父母跟我分享昨天的事。我覺得祢可以讀一讀。」護士轉身離開。
一個神居然要讀凡世間的閱物?別開玩笑,尤其是我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打工,不想花多餘時間進修。至今,我仍然把書本放在租處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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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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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六:對質
今天上班較為不幸,因為我的死亡清單上出現的,不是往生者的名字,而是「某某家長之子」。
醫院有甚麼地方的人,居然還不知是男或女,甚至連名字也不知道?
產房。
「今天……祢來了。」接待的護士看到我,臉色沉了。其他的職員看到我,面色也變得十分難看。我跟其中一名護士對名,找到家長在哪一間產房後,就開門進去了。護士醫生們也跟着我來到產房。
躺在牀上的媽媽,本是迎接生命,今天卻是迎接我。看見一副骷髏,她馬上哭了。
「不可能的!我們都有做檢查!我們的孩子怎會……」在旁的丈夫來不切抹去臉上的淚水大叫。
想不到,父母的直覺還不錯,知道我今天要帶走的是誰。
「我是來接待往生的靈魂,不是醫護人員。健康資訊,你可要向他們查問。」
身後的護士馬上檢查嬰兒的心跳,發現聽不到心跳。在場醫生要求馬上催生,甚至指示職員取一個鉗子,立即把嬰兒從子宮取出。嬰兒閉目,十分平靜,產房卻仍充斥叫喊的聲音。
因為,父母兩人都已經失控放聲大哭。
「馬上急救!」醫生們都把嬰兒搬到另一張枱,給予氧氣,施行心肺復甦法。期間,有位醫生問道:「其實,祂都在這兒……我們需不需要繼續?」
「你在說甚麼?!我們是醫生,拯救生命是我們的責任!那怕有……其他力量……阻止……」另一位醫生怒罵,不過提到我的時候,語氣也開始猶豫了。
真佩服醫療團隊不認輸的精神。
「宣告搶救……無效。」一輪忙碌後,剛剛罵人的醫生,無奈報上悲訊。
產房的哭聲更大了。
「為甚麼會這樣?!」媽媽已經哭到失聲了,剩下爸爸稍為理智的問醫護團隊。
「我們……需要檢驗才知道。」醫生宣告。
看見嬰兒的亡靈,我馬上抱起,一起離開父母,讓他們慢慢冷靜下來。
在產房外,嬰靈甚麼都不知的望着我,好奇的瞪着我那空洞的眼窩。它不意識自己已經離開了,也不知道我是誰。這也難怪,有哪個小孩一出世就知道周邊的事情?未幾,嬰靈就放聲大哭了。
無疑是一個可愛的嬰靈啊。可惜,今天接你的助產士是我。
我隨便在產服的衣服間取了一條毛巾,裹着嬰靈;這不是為了避免着涼,而是希望包裹的感覺,可以模仿凡人親手的懷抱。
記著,我冰冷的手骨可不能讓它舒服啊。
嬰靈被包後,仍然不斷的叫喊。隨着我慢慢的搖擺手臂,它亦慢慢安睡了。
在死亡的搖籃中,慢慢安靜了,吸啜着自己的拇指。
非常好——我馬上帶它入冥界,交給其他同事處理它的來生,然後返回凡間。
「事到如今,是否醫院的疏忽?!」爸爸希望有一個答案,但在場的職員實在答不了,一切要在檢驗才知道。
「我們已經盡了能力。」醫生的說話,父母都聽不入耳。不過,眼前的事實,卻逼父母一定接受。
「你!」媽媽指着探訪的我。「你入來做甚麼?」
「好奇你們還做甚麼。」醫療團隊對我這個有挑釁性的答案感到驚訝,馬上上前向父母粉飾:
「衪的意思是,想看看你的狀況。」
「別誤會別誤會!」
「祂的中文不好,別見怪。」
……
「你覺得你的孩子怎樣?我剛剛才看見它呢。」
整個產房沉默了。大家都消化我的一句話。
「它可是個可愛的嬰兒啊。」我慢慢走向媽媽的牀前。「雖然喊得有點大聲,不過還是很乖,不久就入睡了。」
「你……你想怎樣?!」爸爸走到我跟前,以為我會對他們做甚麼。實際上,我的死亡清單沒有其他人了,純綷想跟這對夫婦談天。
「我只是在工作後想聊天,沒有甚麼特別。」爸爸聽後仍不放心。「孩子在我懷抱中甜蜜入睡。之後我送它到冥界了。」
「本來……抱它的……是我……」媽媽忍不着又成淚人。
爸爸見狀,馬上拉着我的領帶說:「我請你.馬.上.離.開。」
他鬆手後,我整理衣服,望着媽媽問:「『本來』?甚麼是『本來』?」
在場沒有人可以回答我這道中文問題。我的中文真的這樣糟糕嗎?
「我有資格,亦可以有信心告訴你:命運是存在的。」我慢慢坐在媽媽空置的鄰牀,繼續分享:「塵世間,沒有東西是必然的,但死亡是肯定的。
「你嬰孩的離開,只可以說是不幸,尤其是醫療團隊已經做了一切。今天你的孩子要離開,不是我決定的。此乃命運的安排。
「我相信你們都不信的。隨便。我只想提醒:生命的出現,其實都是另一個隨機:怎麼你和先生會相遇一起?為甚麼是你出生,而不是另一個更好、更差的你出生?
「今天的事,你可以記一世,但請你不要忘記,之後的還有很多的日子啊。我不會知道未來的命運如何,或者你們會做甚麼。祝好。」演講完了,我就正式離開產房,結束今天上班。
「到最後,他們還是告發醫院。」幾天後,另一個相熟的病房護士告知。
「無辦法,生命的無常,人們的接不接受,兩樣都不由我定啊。」
「其實……祢為甚麼當時會返回產房無事生端?祢真的那樣空閒嗎?」
「生端……?太過分了吧!」我這下子生氣了。「我這樣輔導人不對嗎?」
「拜託,祢不要再做輔導。祢做本行已經不錯。」護士向我反白眼。
唉。
「不過,我結尾的確向他們暗示一些東西。」護士轉向我,洗耳恭聽。「我在冥界叮囑同事,要求他們將嬰靈輪迴,再成為他們的孩子。同事都表示沒有問題。」
護士聽後,歎一口氣:「……祢的中文真的……要改善改善。」
「我的暗示不明顯嗎?」
「祢的說話哪一句有甚麼暗示?!我不相信有人會知道祢在暗示啊!」
「……其實會否你們凡人的中文太差?」
「我相信世間上沒有任何人會明祢這位『作家』的說話囉!不過……」護士對我的能力還是感到不可思議:「祢居然可以指示其他神做事,真想不到祢的權力還真大呢!」
「只是好運。本來同事大可置若罔聞,不過難得近來有空,而且我的請求不算太大,加上它剛剛出生不久就離世,所以同事覺得可以破例一次。」
「那……祢可否叮囑同事,讓我下世生於富有人家?」
「收到,沒有下世,靈魂灰飛煙滅。」護士打趣的拍打我的手臂骨。
「那祢有否告訴他們?」
「沒有。」
「為甚麼?這樣會折磨他們很久啊。」
「就讓他們學會更珍惜生命和身邊的人吧。」我轉向護士說:「知道生命無常,成為更好的父母,讓未來的小孩打造幸福;我可謂造福人群啊。」
「我對最後一句有保留。」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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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5-5-26 20:4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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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七:作別治癒的你
「所有醫院都沒有用!」我一踏進老人病房,還未開口,空氣中已傳來一記怒吼。
「死神!」一位護士急急腳走來,像是等我多時,招呼我到角落:「祢可否幫個忙?」
「能力之內,竭盡所能。」實際上,神規定我除了接送靈魂,也要處理醫院職員委託的其他工作。
「麻煩祢應酬那位婆婆。」她壓低聲音。「她有很多……問題。」
「明確一點,那是甚麼問題?」
「我完成手上的工作後,再來找祢談談吧。」
十五分鐘後,護士找我,簡潔交代婆婆背景:八十多歲,三高,糖尿,長有骨刺,因跌倒入院後,再因血糖失控轉到老人科,目前每天打針控制血糖。但婆婆堅信醫護人員想謀害她,拒絕吃藥打針,甚至曾經偷走。
「她不肯合作,天天鬧投訴。我們沒轍了。家人說願意送她去老人院,但還未輪到位,只能一直等。」
「所以……你希望我?」
「祢不是有控制生死的能力嗎?」護士眼中閃過最後一絲希望。「你就幫忙活化她體內的細胞,處理其他病痛,送她出院算了。」
「抱歉,我是死神,只會接待亡靈,不曉甚麼『活化』,更不是醫生,不會醫病。」我真想轉身離開。
「那祢至少……恐嚇她一下?」她忽然靈光一閃。「她都不聽醫生的話了,總不會連死神也不怕吧?」
這建議氣得我骨頭顫抖:憑甚麼要我這正職神明當嚇唬人的妖怪?!更過分的是,此話居然出自醫護人員的口?!
算。我只是神的僱員,不必理會任何道德價值。所以我還是隨護士走到病牀。
「鬼啊啊啊啊!!!」婆婆見我即發動全身機能,對我拳打腳踢。我的眼鏡瞬間被打碎陣亡。
夠了。我容不了任何凡人這樣不敬神明。
「你聽着,」我低沉說道,全病房靜如墳場。「今日念在初次見面,放你一馬,下不為例。明白沒有?」
婆婆顫抖着點頭。
「說.清.楚!」
「知……知道。」
我轉身準備離去,卻聽到她含恨低語:「不潔的鬼東西……有多遠滾多遠。」
我止步轉身,走回牀邊,摘下頭顱,平放在她面前。
「你.夠.膽.再.說.多.遍?」
她暈了。
幾天後,我再度來到老人病房,好奇地問護士:「婆婆最近還有搗亂嗎?」
「她投訴我們恐嚇她,要求精神賠償,還報警說我們禁錮她。」
我嘆氣:「既然是我惹出來的禍,就讓我收拾吧。」
「祢有計劃?」
「當然有,我可是送走生命的死神啊。」
我再次來到婆婆牀前。
「又來了!你這污穢的死鬼!滾!」
「聽說你腰痛?」
「醫不了的,你管得着嗎?」
「我工作久了,對治理骨刺也有點心得。要不要我幫你處理?」
「你會?」
「當然。用魔法。」
「幫吧!但出事醫院要負責!」
「必然。」
我彈一下手指骨,施法引來蝕骨細胞(osteoclast)到骨刺的位置。大概五分鐘後,骨刺消失了。
「感覺如何?」
「我不知道你搞了甚麼,裝神弄鬼!」
我忍着她的無禮,轉頭吩咐護士:「你扶她站起來走走吧。」
護士差點暈倒:「祢瘋了嗎?她隨時再跌!」
「放心,一切在我掌控中。」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當婆婆站起來,發現背脊顯然鬆了一點。她再伸腰,腰背竟然無痛了。
「滿意吧?可以坐下。」我輕描淡寫。
「那讓我出院吧!我好了,還留這裏幹甚麼?」婆婆十分滿意,盡是笑容,似乎忘記了早前她對我的無禮。
「你當然可以很快出院,不過護士還有一點程序。你稍等一會吧。」
她點頭,把被子拉到胸口,準備等出院。然而數分鐘後,她發現自己越來越累,連手指都抬不起來。她本想按護士鐘求助,但毫無力氣。
「你……你對我……」她的話卡在喉頭。不消一會,她就暈倒了,不醒人事。
護士發現後大驚,經一輪量度後,面色鐵青:「心跳停了!」
她轉頭怒瞪我:「祢對她做了甚麼?」
「我只是用細胞幫她移除骨刺。要知道,當中的鈣質不會突然消失的,只會進入血液,有待她的身體排走。」我得意的繼續說:「要知道,婆婆有幾根骨刺啊。」
護士望着我空洞的眼窩一會,恍然大悟:「高血鈣症!祢……祢這樣做會害死她!」
「做得不錯吧?想不到,你居然明白我做甚麼。」護士的專業讓我敬佩。「作為獎勵……」我遞出今天的死亡清單給護士看看:上面有婆婆的名字。
「原來……祢今天來的目的是……根本不是關心她的近況……」護士喃喃自語,然後怒問:「祢有沒有考慮過她家人的感受?雖然婆婆不算最好,但……這樣離開的方式……」
「我只是完成她的願望:移除骨刺和出院。她的家人?與我的工作無關。」
「這是謀殺!」
「這是塵世的法律,不能套用在我身上,只有神才能評價我的工作方式。再者,命運有承諾所有人會無痛離世嗎?」我凝視她。
她低下頭沉默了。
我把婆婆的靈魂送到冥界後,回頭問:「現在,病房最難纏的人沒了,你應該感到高興吧?」
護士只冷冷地丟下一句:「如果死亡是祢蓄意造成的,那是對生命的蔑視。」
蔑視生命?
這話怎樣理解?
我只知道,我尊重我的工作,用盡方法準時帶走清單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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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5-5-29 22:2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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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八:命運的判辭
「為甚麼?為甚麼會這樣?」我坐在急症室外走廊的鐵椅上,旁邊是一個小學生的靈魂。臉色茫然,聲音顫抖。
「命運吧。」我機械式的回答,默默回想半小時前的事情。
作為在醫院工作的死神,我每天的工作包括迎接死亡清單上的往生者靈魂,再送它們到冥界。
今天也不例外,只不過這次的客戶有點年幼。
平日為了不嚇到凡人,我依例戴好口罩、穿好西裝,從職員通道溜進治療區。
「又是你。」急症室的護士打了聲招呼,心知不妙。
「又是我。」我無奈一笑。
「Cat 1(Category 1),R房(Resuscitation Room)!」分流護士告訴急症室的同事,氣氛立刻變得緊張。不久,一隊救護員推着牀入R房。
「小孩,哮喘,昏迷,送上車時無心跳,CPR(心肺復甦法)十分鐘未有心跳!」救護員扼要交代。接着,其他護士上前幫忙。有的進行心肺復甦,有的開藥,有的給予小孩氧氣。無言的混亂間,大家滿有默契的各司其事。在旁觀察的我也不禁對醫院職員萌生敬意。
「祂在這兒,我們還要急救嗎?」有人突然指着我問。我頓然失惜,最後尷尬的揮手打招呼。
「祢的名單呢?」醫生伸手。我遞出清單。他看了一眼,臉色即時沉着了。
「繼續急救!」醫生堅定地說,似乎相信這樣就能對抗命運。不過,大家都知道我一出現,誰也救不回來。
半小時後,小孩宣告不治。醫護只是冷靜的把消息交給外面的父母。
我?我來到牀前,把小孩的靈魂請到走廊的椅子上。
「為甚麼是我?」小孩靈魂眼睛濕濕的問。
「我不清楚。我只是接你的神啊。」
「醫生護士都沒幫我……」
「他們幫了,只是幫不到。」我拿出清單。「看,你需要在今天離開這世界。」
「不公平!為甚麼害我的老師不用死?!」
「他遲些吧,只是今天不輪到他。」雖然我不知道它在說甚麼,不過我還是敷衍回答好了。請問,知道死因,對我有甚麼用?
「老師害我!他為甚麼不用死?」
老師害學生?的確有趣,不過,我還是覺得自己不要太八卦了。就算知道一切的來龍去脈又如何?我的職能只得迎接一事。其他的,真的是多餘的。
「這得問司法部門……哦,對了,你們人間有叫『教育局』的東西吧?我可以之後叮囑你父母去查問,看看如何向學校老師追究。」我隨便說了一些意見,希望盡快平復靈魂的心情,離開塵世,讓我盡早完成今天的工作。
「他在學校不讓我吸藥!我說了我氣喘,他又不信我!我喘不過氣,暈倒,然後……然後……」小孩聲音哽咽。
哦……原來是這樣……
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另語重心長地說:「放心吧,命運自有安排……你知道,人間有句話叫『惡有惡報』吧?」
「那即是,我的老師會死嗎?」小孩的靈魂滿眼希望,頓時與他本來的天真無邪成了對比。我實在想不到,一個小孩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更會為此興奮。對於一個塵世間的朋友,這應該會有點毛骨悚然吧?
「我只是死神,負責接送亡魂,不能亂殺人啊。再說,報應會否來臨,是命運之神的決定,不由得我們主導。」
小孩的靈魂開始嚎啕大哭。我見時間不早,只好硬推着他進入冥界,交給後續部門。如果其他部門有專職輔導或心理治療的神明,希望祂們可安撫那可憐的靈魂吧。
本來我以為可以收工,沒想到護士竟拉住我。
「死神,小孩父母要見祢。」
「我沒有理由見他們。」我輕輕揮手,準備離開。不過,護士仍然拉着我。我亦只好無奈答應,希望盡速處理手尾。
父母果然情緒激動。媽媽還沒說話就已淚如雨下。爸爸則壓低聲音說:「我想祢……帶走那害人的老師。」
「我不是刺客特工。」我冷冷回應。
「那老師不會有報應嗎?要不是他不讓我的兒子服藥,他……他現在還會……」媽媽哭喊。
「你們可以寫信投訴,或者致電教育局。」我忍不住補了一句,「他可能會被調職,或者接受內部訓誡。」
「這樣就完了?!」父母異口同聲。
「在制度裡,是的。」我攤手。「制度是塵世訂的,與我和其他神明無關。最多只能說,小孩的命運不太好了。」
「祢說的命運,難道就是這樣殘酷?」父親反問。
「殘酷?這也不關我事呢。至於命運……」我望望天花板,最回望父母。「……我不是專職,未能代任何神明回答你。告辭。」
我離開時,只聽到媽媽哭喊:「世間有甚麼天理?!這又算公平嗎?」
公平?那是人類發明來掩飾不公平的字眼。法律所捍衛的,從來不是正義,而是責任的轉移與卸載。
我只能搖頭——人間的事,還是交給人間處理。我作為死神,只懂迎接亡靈。命中有數,但我是個差勁的數學家,不懂得計算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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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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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九:長五年的一更
「死神,祢既然可以奪命,又可否奪走鬼魂的命?」我剛送走一個亡魂,相熟的陳護士忽然問道。
首先,作為死神,我實在不喜歡凡人用「奪命」這種字眼。這太負面了,讓人想到謀殺,完全誤解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其實很單純——準時接送亡靈,把它們送到陰間,交由其他同事負責後續安排(例如上天堂或下地獄;我不清楚了),不過如此。
另外,「鬼魂的命」又是什麼意思?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鬼魂已經沒有生命了,我怎麼再『奪』它們的『命』呢?」
「我的意思是……是……」護士一時語塞,想了會兒才答:「……是滅鬼。」
「哦,那不是我的專業範疇。我不會法科的東西啊。」實情是,我的確有辦法滅靈,但這會觸犯生死法則,等同謀殺,非必要情況我絕不會做。
「你問這些做什麼?」我好奇地問。
「五樓的傳聞又開始盛行了。」她說道。
「你是指……五樓走廊?」旁邊一位醫生插話。陳護士猛力點頭,醫生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幸好我不是兒科醫生,不用到那層工作。聽說最近常常見到『她』。高層都知道了,但不敢張揚,怕影響士氣。」
陳護士拍拍我肩骨,笑容滿面的說:「我認識一位對專精靈界事宜的同工,該請祂出馬了。」
唉,毫無預警下,又要做其他塵世的事了,想不透自己為甚麼要去做義工?
不過,我要做甚麼呢?我不知道。陳護士也不知道,卻總覺得我可以幫忙,非得去五樓一趟不可——這是甚麼道理?!本來我打算不睬她,不過她三拖四請,實在煩厭,於是相約在她下更後,在晚上一同前往五樓,盡早滿足她。
在五樓的走廊,她甚麼也看不見,只覺得一如往常,安靜乾淨。我卻看到遠處的椅子上,有一個亡魂坐著,雙手捂著額頭,懊惱不已。
想不到,傳言原來是真的。
「『她』的確在這兒,你想看到她嗎?」我問陳護士。她不安地點了點頭。
「別後悔。」我提醒她。
啪。
我彈了一下手指骨,讓她暫時擁有陰陽眼。她竟驚喜地看着遠處的亡魂,甚至顯得過分雀躍。我警告她我們不是拍劇探靈,而是處理生死的事,應當認真冷靜。
為了盡快趕走亡靈,我們決定直接上前,跟亡靈對話。走去的時候,陳護士問:「祢每天都有清單接送亡魂,從不漏失,為甚麼還會有亡靈留在凡間?」
「我只是處理死亡的前線職員。其他冥界的部門各自為政,不會特別檢查名單。因此,清單出錯漸成常態,有漏網之魚在所難免。」我聳聳肩,向陳護士發牢騷:「唉,總之,塵世間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潛規則是,所有部門都覺得塵世不屬於神的世界,當中的任何事情都可以不理。何況,現在有我在塵世工作,所以祂們推卸責任要我善後了……我只跟着清單工作。清單有錯漏,神會知道且向涉及部門問責,不過實際善後工作還是要我負責。」
我們來到亡魂面前。她頸上有深深的繩痕,身穿白衣白帽白鞋,標準的舊式護士打扮。她沒有理會我們,只是繼續蓋着臉、低着頭,似乎在低聲啜泣。
「跟我走吧。」我伸出前臂骨。
「不行……太遲了。」亡靈搖頭。
「放下塵世執念。你的一生完了。」
「祢不明白。」她放下雙手,血紅雙眼怒視着我。我本想再跟她理論,不過被她推開。還來不及追問,亡靈已經離開了。
「祢剛剛激怒她了。她這樣衝入兒科病房,會不會嚇壞病人同事?」陳護士緊張地問。
「放心,沒幾個人有陰陽眼,而且都深夜了,病人早睡了。所以,她在病房應該都不會有人留意到。」我說。「一切明天再算吧,不宜打草驚蛇。」
「……祢可否積極一點,盡早送她到冥界?」陳護士的問題帶一點無奈。不過,我明明已經下班了,真的不想留在醫院處理。
「明天吧。再者,她十分抗拒。你我都不會逼到她入冥界啊。如果她情緒失控,襲擊任何凡人,我可不會負責啊。」最後一句尤其貼中陳護士的擔憂。她亦不再催促我了。「我反而好奇亡靈的事情:她是誰?她為何留守這層?為何說『太遲了』?為何懺悔?」
「……真的要了解這麼深入嗎?」陳護士質問。
「亡靈的執念很強,霸王硬上弓,兩敗俱失。那就只能從軟功入手。」陳護士若有所思的點頭。「那麼,我們都要做功課,才可以使出軟功啊。我們越了解亡靈,越有把握說服她離開啊。」
最後,陳護士答應會幫忙查資料。為免引起恐慌,我叮囑她保密。
第二天,我剛踏入病房,職員們就七嘴八舌問我五樓鬧鬼的進展。
那口疏的陳護士!
「死神,五樓病房經理找祢。」一位文員通知我。
我完成清單後,和陳護士一同再到五樓,直入兒科病房。
「你別再亂說話好嗎?整間醫院都知道了!」我邊走邊怒斥陳護士。
「醫院裡沒有秘密的。再者,找更多人幫忙不好嗎?」她無辜地說,卻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
我真希望能立即送她一程。
「死神,祂來了——你是誰?」經理指着旁邊的陳護士問。
「我是陳護士……被死神委託幫忙的。」她搶答。她的手肘輕輕撞我,示意要我合作演下去。經理看着我生硬的點頭,就半信半疑的住口不追問了。
救命,怎麼我現在又要當演員?塵世的事情太複雜了。
因為擔心隔牆有耳,我們轉到會議室討論。經理畏懼地問:「祢會不會帶『她』一起來?」
「我途中發現她現在正躺在隔離病房內,應該不會出來。」我的回答沒有安慰經理。她憂心的立刻命人封鎖隔離病房,不得使用。
「我想問,這裡曾有護士……很早離開嗎?」我取紙筆摘下要點。
「五年前,的確有一位新護士,在某天開始曠工,最後發現她原來在家中……」經理吞一口水,「但我不認識她。她外表如何?」
「我不記得她的臉容了。她穿舊式護士服,戴白帽,應是剛入職時的打扮?」
「那是舊制服。我還未在這兒上班……我得請退休的員工,或者她會更清楚事情起末。」
大概兩小時後,一位退休前輩來到會議室。大概簡單交代五樓的情況後,這位前輩回憶說:「我記得她。馬護士工作勤奮,性格文靜。想不到她會突然離開我們了。」
「張護士,你知道她為什麼離開?」經理問。
「不太清楚,但記得最後一次見她是她交更的時候。」
「交更?」我不明白這個術語是甚麼意思。
「就是護士向下更同事交代病人狀況,以及之後護士要負責的工作。」張護士解釋。
「那天怎麼了?」
「她忘了交代病人藥物敏感,導致下一更醫生開錯藥,病人出現過敏反應。」
「那病人有危險嗎?」
「幸好沒有,只是皮膚敏感。但我第一時間打電話警告她,說她差點害死人,還通知了醫院其管理層。」
「那她之後有否再見病人?」
「沒機會了,之後她就……走了。」
我整理手上的筆記後,向經理和張護士道謝,然後前往總部。
「我要病人的資料。」總部負責人初時拒絕,但看我不離開就破例開放資料:病人下午服藥有過敏反應,出現輕微蕁麻疹。醫生即時處理,之後無需其他治療。
「祢要人資料做甚麼?」陳護士問我,不了解我為甚麼要找病人的資料。
「確定張護士的口供,另外找病人的聯絡方法。或者對將來有用啊。」
「即是……祢已經有下一步?」
「……我都不肯定之後要做甚麼。」陳護士反了一個白眼。「不過,針對『太遲了』,我覺得馬護士以為自己害死病人了,因內疚而作出一個回不了頭的決定。」
沉思一會後,陳護士提議:「或者,讓她知道病人最後無恙,便可以釋懷離開吧?」
「……你覺得她會信嗎?我們跟她對話,她會信嗎?」
「當然不會。我覺得……應該由張護士和那位病人直接跟她對話。她們到底都是亡靈最後見的人啊。」
我對陳護士的意見極有保留。尤其是,我不希望涉及其他人在今次的事件,但我們總得試試看。
之後的三天,我如常接送亡魂到冥界,過着例行的生活。陳護士幫忙聯絡那位病人,另跟張護士相約時間。可幸的是,亡魂沒有新舉動,大家對事件的熱衷慢慢冷卻。五樓鬧鬼再成一個說過便罷的傳說。
一天黃昏,陳護士發了短訊給我: 「今晚八點,請到五樓。」
我送走最後一名靈魂後,準時搭升降機上五樓。走廊上已有四人:陳護士、兒科病房經理、張護士,以及一位年輕的學生。 我猜,那學生就是當年的病人了。
「祢終於來了。」
「你想怎樣?」我只想快點解決事情,回我的出租屋窩起來。
「馬護士的靈魂在哪兒?」陳護士輕輕一問,惹得其他人明顯緊張起來。他們三人周處張望,只見無人的走廊。
「她今天沒在病房,」我指著走廊盡頭的一張空椅子,「她依舊坐在那裡,雙手蓋著臉,看起來很苦惱。」
這話沒讓三人放鬆,反而讓空氣更緊繃。他們齊齊轉頭看向那張空椅,眼神像是等着甚麼從虛空中冒出來。
「放心,她不可怕,頂多是雙眼充血,臉色比人白一點。」
「不如……讓我來說吧。」陳護士打斷我,怕我再補充下去嚇壞人。
哼,你是誰?居然打斷我的說話?我是死神,是掌管生死存在——
「死神,祢讓我們看到她吧。」她淡淡一說。
——卻還得聽人使喚的神明。
唉。
啪。
我彈了下指骨,讓他們都能看見亡魂。除了陳護士,其他三人臉色瞬間變得死白。他們驚疑地望著我剛才指的方向,一副快要魂飛魄散的樣子。
陳護士領着三人,走到兒科病房門外,背着仍坐在椅上的亡靈。「同學,去入病房換病人服,到隔離病房等著吧。」
「那……她……」同學只敢直視陳護士,不敢轉身再看背後亡靈一眼。
「以她目前的狀態,大概沒心情亂走了。這幾天她都只是靜靜地坐著,沒太多動作。」我補充道,「同學,你就按護士的要求做吧。」
學生沒再說甚麼,顯然被嚇得夠嗆,低頭進了病房。
「張護士,你就待在護士站吧。」
「我待在那裡要做甚麼?」退休前輩問出了我的疑問。
「你等等要和馬護士對話啊。」陳護士似是有備而來,輕然的答。張護士明顯不太高興,於是陳護士補充:「既然她可能誤會你的訓話,就讓她知道現在的情況,說不定能放下心結。」
「怎麼要我參與這些髒事……如果這招沒用,你就準備辭職吧。經理,你聽到了沒?」張護士一邊抱怨,一邊走進病房。
「那我呢?」兒科病房經理問。
「你?當然負責寫報告向醫院交代吧。來,站在我旁看着吧。」
陳護士,妳雖然今晚指揮,也可以客氣一點吧?人家是經理啊。不過,經理顯然不想爭辯,乖乖跟上。
「那我呢?」輪到我忍不住問。
「祢去通知馬護士進病房。」
哼,好,那我就看看你搞甚麼花樣。
我走近馬護士的靈魂,低聲閱着手機上陳護士傳給我的台詞:「馬護士,經理找你,請你快點回病房一趟。」
亡魂抬起頭,雙眼血紅,盯著我。
「找……我?」她困惑地問。
「對!現在就去!」我一聲令下,她便站起來,神色緊張的踏入病房。
當晚病房很靜,值班護士暫時被調開,以免干擾計劃。馬護士一進去,陳護士與經理也跟了進去。
「你看,經理有話要跟你說。」我指著正在翻閱病歷的張護士。馬護士也隨即走過去。
「經理……你有事找我嗎?」馬護士以充血的雙眼盯着張護士。
「你……你怎麼沒說她藥物過敏?!」張護士看了一眼手機上的劇本,故作振定,然後質問亡魂。雖然有點不流暢,但她的質問仍充滿氣勢。「入院資料明明寫著病人對抗生素過敏,你不講,出事了你知道嗎?剛才已經給她派藥了!」
整個病房只聽見她的聲音回響。即使是亡魂,馬護士也被這氣勢壓住,低頭不語。其實,張護士自己也緊張冒汗。試問有多少人有膽色去責訓亡靈?
「還愣著做甚麼?快去檢查病人狀況啊!」說罷她就衝進那間掛著「待修」牌子的隔離病房,馬護士的亡魂緊跟其後。
稍等片刻,我們也跟了進去。
病床上,學生躺著假裝睡覺。張護士轉頭對亡魂說:「醫生已經開了抗敏藥,你快點派藥吧。」
兩人低聲核對病人姓名、藥物名稱與劑量無誤後,張護士叫醒學生,請她服藥。
「那甚實是甚麼藥?」我小聲問陳護士。
「喉糖。」她小聲答,並示意我別吵。
「病人,你先休息一會。我們等會再了解。馬護士,你就……留在這兒觀察她吧。」張護士說完就離開病房,隔著玻璃觀察裡頭的情況。馬護士的亡魂盯著學生,學生則靜靜地閉著眼。
「接下來呢?我要做甚麼?」張護士問。
「三分鐘後你再進去吧。」
張護士心不情願,但還是照辦。時間到,她入房掀開被子,檢查學生手臂。學生配合地張開眼、拉起袖子。兩人刻意迴避馬護士的紅眼。馬護士默然不語,站在牀邊觀察。無人無神可以推測她會做甚麼。或者,馬護士也正默默為學生檢查嗎?
「你剛才吃藥後感覺如何?」
「好多了,」學生努力控制語氣,不讓任何恐懼流靈出來。「本來手有點癢,吃了之後就沒事了。」
「那就好。」退休護士幫她蓋好被子,轉向馬護士的亡魂:「幸好,這次是小事,下次記得小心點,知道嗎?」
馬護士道歉點頭:「對……對不起。」
「好。現在病人沒事了。你的更已經完了,可以正式離開。」
「我送你出去。」我領着馬護士的亡魂,緩緩離開兒科病房,回到空無一人的走廊。陳護士和經理一同跟着,留意事情的發展,留下張護士和同學終於可以鬆一口氣。
「妳的更完了,可以走了。」我說。
「病人沒事……就好了。」她輕聲說完這句,嘴角泛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微笑,然後轉身踏進冥界。
之後,大家各自散去,也沒人再提起送走亡魂的事。
後來從陳護士口中得知,經理被這件事搞得焦頭爛額,不知如何對上層交代。而那天我們到總部請示的事,也驚動了院方高層。為了顧全醫院形象,所有涉及的人(和神明)選擇避談事件。因此,五樓鬧鬼的事情,終於可以告一段落。
我倒是鬆了口氣,終於把亡魂送走。至少,我少一件要善後的工作。
「事情總算解決了。」我提醒陳護士:「但請你以後為人低調一點。這事已經驚動我的同事,祂們都在八卦我怎樣送走亡魂。」
「放心啦,」陳護士笑得奸狡,「現在全院應該都知道祢『驅鬼』的事了。雖然不是甚麼大新聞,不過偶爾大家閒話家常,仍會談起祢的事績。」
……我做的又不是什麼光彩事,諸位何必記掛???
「對了,我還跟大家說,以後驅鬼就找祢囉!」
我.不.要.接.這.種.差.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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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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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十:最後一口氣吞不下
接到死亡清單後,我如常到醫院見人、核對身分、送魂入冥界。
這就是我的日常工作。有生的地方就有死的地方,也就有我的存在。
不過,今天有點不同:我要在醫院過夜。
甚麼?死神也要值夜更?
沒錯。有些人得在特定時間往生,太早太遲都不行。原因?我也不清楚,據聞負責命運的神明為了分擔日間的工作量,安排一些人在深夜離世。
總之,今天我得留院到凌晨;我實在不太喜歡這樣的安排,尤其是病房夜裏燈光昏暗、人手不足,很容易攪錯對象,送錯靈魂。
但,工作就是工作,作為部下,根本沒得選,只能聽天尤命。
晚上,老人科病房護士看到我到訪,明顯緊張起來。
「祢……今晚會在這裡?」我看了看清單,點頭。她們面色凝重。「有多少個?」
「一個。」
她們總算鬆了口氣,卻仍不敢掉以輕心。「可以告訴我們名字嗎?好讓我們通知家屬——」
我拒絕了。讓人提早知道名單,通常只會有兩個結果:要麼有人阻撓工作(也就是拖我下班),要麼有人毅然放棄搶救,再將責任推到我頭上,誣告我教唆他人放棄治療。總之就好心沒有好報。
「你們稍後會知道。」我淡淡的回答。她們只好無奈地等。
為了不嚇到病人,我選了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坐下。想不到,今晚的病房還挺熱鬧。幾個患有失智症(Dementia)的老人不停叫喊。沒有記錯的話,根據凡人的說法,應該算是「狼人」症狀吧?醫學叫「日落症候群」(Sundowning),嚴重時還會攻擊他人。
希望我開始工作時不會太亂吧。我聽日間的護士分享,那些病人動手的時候總有不知何處的力量。我不想被他們打致骨折離開。
好幸的是,除了偶爾的叫喊外,病房總算平和。護士們準時派藥、換尿片,然後關燈,讓長者入睡。剛才提到的狼性老人也順應睡了。病房回復寧靜。
……這是暴風前的寧靜嗎?或者我太多疑了。
夜裡偶爾有護士鐘響。護士們照常回應。有的病人想上廁所,有的說不舒服,有的嫌隔壁太吵。
也有的……說想調換病牀,因為看到牆角站了個「人」。
「死神,」一名護士來找我,「祢看得到靈體嗎?」
「當然,這是基本。」我暗暗的責怪護士有眼不識泰山,居然不知我的能幹。
她顫着指向病房一角:「那邊有……靈體嗎?」
我看了看,指出那邊空無一物,估計是病人看錯了。
「伯伯,你看錯了啦。快點睡吧!」護士笑言。
我隱約感覺,她好像在打什麼主意——大概想之後把我當成探靈工具……?不好意思,我沒空兼差。
深夜,大多病人呼呼熟睡,剩下值班護士和健康助理,三不五時偷偷看着我,等我「動手」。
四點,我終於起身。在場護士跟著緊張起來。
「祢……要工作了?」
「不然呢?我不是來這裡遊蕩的。」
「但……我們剛剛巡房,沒人出事啊。祢的名單會否出錯?」
「這不代表等一下不會出事。」
「那麼病人是怎麼……」
「你們稍後會知道。」
我走向一位長者的床前,護士們和健康助理跟了上來。藉著微弱燈光,看得出病人只是靜靜躺著,雙眼閉合,嘴微張,看來只是熟睡。除了臉色有點灰外,沒什麼異樣。
但他的胸口太安靜了——完全沒在動。
負責這名病人的護士感到不妙,立刻摸了頸部脈搏,一下子變臉:病人果然沒有心跳。另一護士接上心電圖,螢幕顯示一條直線。
「居然是他?!怎麼會……」她看向我空洞的眼窩找答案。
「你們之後會查出來的。」說罷,我跟長者的靈魂核對名字,送他前往冥界,離開病房。
「我們要否——」
「病人D(Do not resuscitate;已簽發不作心肺復甦術命令)了。聯絡醫生、家屬。」負責護士叮囑她的同事。
不久,護士們跟來自殮房的助理準備轉移遺體。整理時,他們發現了一件事:
病人的假牙鬆了,卡在了喉嚨裡。如此,正常人就算呼吸得多麼吃力,也不能吸到氧氣,造成窒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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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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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十一:無治肢痛
接送完最後一個往生的病人後,我被邀請到一個內科病房幫忙。醫護團隊找死神幫忙,猶如消防員叫火神來滅火。說不過去,卻又好像說得過去的。我相信,他們只想借我的法力,處理他們完成不了的不可能任務。
還記得,大家初次見面,他們敬而遠之,從不敢跟我來往。如今,大多數職員對我沒有特別的異見,讓我自由進出病房,跟要往生的人對身分,送他們離開塵世,到未知的冥界去。不過,世界何來有免費的午餐?他們亦當我是免費勞工,要求我處理順手的事情(例:殺菌消毒)。本來的幫忙,慢慢被扭曲成義務。
越能幹的職員在職場上最大的得着是甚麼?無錯,是得到更多的工作。
「祢知道甚麼是幻肢嗎?」護士問。
「患之?中文嗎?我不知道。」我如實回答。
切記,不是每個死神都讀過醫學。
「Phantom limb。」身旁的醫生補充,「即是截肢病人覺得自己的肢體還在。偶爾,幻肢還會痛。」
我實在不明白了。怎麼沒有肢體仍會有痛楚?!按理,那些出院還自覺有病的,又是不是有「幻病」?依我皮毛的醫學認知,這似乎是精神病的一種。不過,種種的疑問,我都沒說出口,怕話題一出,惹來凡人恥笑。
「他的幻肢有劇痛。我們束手無策。藥物治不好,手術切不到——畢竟,痛的是不存在的地方。」
「你們想我怎樣幫?」
「改變病人的神經連結,從根源解除幻痛。」醫生認真回答。
我看着他,懷疑這傢伙是否誤會我是醫生。「我連神經也不知何物,何況是神經連結?現在你更想我改變病人的身體?恕我無力了。你要麼找一位更高明的醫生,要麼請另一位神下凡幫你好了。」
醫生嘆氣,但護士眼一亮,忽發奇想:「那……祢能讓醫生看見神經線嗎?就像X光一樣,但更精準的那種。」
我沉思一會,想想自己的法力可以做到甚麼,然後回答:「可以。不過我要附身。」
醫生護士都興奮起來,不過我另外提醒,死神附身可會消耗體力精力,所有事情一定要盡速完成。然而,這話沒有讓醫生護士打消幫病人的念頭。經一番商議,醫生咬牙同意。
想不到,我在塵世多年,看過世上最勇敢的不是上戰場的人,而是一個肯讓死神借身救人的醫生。其實,你我都是上班而已,值得嗎?我沒有出口提問,只是不明白當今世人敬業的地步。
附身後,我讓他看到病人的神經網絡。在醫生的視野中,病人的神經網絡仿似一個交織細密的網子,縱橫交錯,錯中複雜。神經偶有一些光點,沿着神經行走,也就是醫學談到的脈衝(nerve impulse)。
「看到了嗎?那根神經。它胡亂發出信息,就是幻肢痛的發源。」因為我已經附身,所以醫生只要專心的想,我便會收到他的想法,不必開口。
原本我想問醫生一句:你之前談到「痛的是不存在的地方」,現在又指幻肢痛原來有神經出問題,自相矛盾,那甚麼是幻肢痛?!可是,作為一個接送專業,我亦打消探究學問的念頭了,專注面前的病人,問道:「那你知道要怎樣做嗎?附身前你談到的『改變』,即是要做甚麼?」
醫生沉寂了。我看到他腦海盡是不同的想法:用藥、轉介做手術、心理輔導、行為治療……不過,他都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
「你有這麼多想法,不怕出錯?」我不想浪費時間,消耗醫生的體力精力,單刀直入的問他。
「很怕……神經科的東西,一旦出錯便會十分危險。」
「你願意的,只要輕輕一彈你的右手,你所想的神經便會切斷,應該是你想要的效果。」我輕輕提點。
「但是,一個連結接着另一個。我根本不知要切斷哪條神經……」
「所以……放棄吧?」
一輪掙扎後,醫生投降了。我離開身體的一刻間,他癱坐在桌前,像是老了十年,無力站起來。護士見狀立即問好。醫生指自己沒有大問題,只是感到極之疲憊。我連忙安慰兩人,指出醫生只要休息一會便好。
「醫生,死神,祢們有幫到病人嗎?」護士問。
「沒有。他的痛還在。」我平靜地說。
「那我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白費?」
「問題根本不能解決。」我回答。「你們盡了力。但是,這世界有些痛,是人不能治的,是神不能動的。」
護士靜了一會,低聲說:「那我們還能做甚麼?」
我望向窗外,天色將晚。「你們能做的,就是盡力照顧着病人吧。我?只會負責收尾。」
臨走前,我補了一句:「你們救人的,請不要把所有希望寄託在我身上。我是死神,不是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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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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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十二:阻撓
我拿着死亡清單,如常到醫院上班。首先,我跟要往生的病人核對身分。等待他們過身後,我再引導他們的靈魂到冥界。
無錯,這就是我每天的精彩工作。只要送走清單上的所有人,我便可離開了。
今天的目標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因為在街上心臟病發作,昏迷倒地,未得及時發現,所以被送上救護車的一刻,情況甚不樂觀,尤其是腦缺氧太久了,已經造成一定傷害。雖然他最後幸得醫護團隊搶救活過來,不過來到病房依然沒有甦醒。還好,從男人的物品,醫護得到他的家人聯絡電話。接到通知後,他的家人趕忙赴院,圍繞床邊,痛哭流涕,希望花盡每分每秒,陪伴已反應不了的他。他們探病時在牀病邊祈禱,希望神明會降臨,施行奇蹟。
然而,神派遣的,是我,而我更不會(亦不願)施行所謂的奇蹟;我本身的工作內容,就是帶走往生的人,讓他們健康恢復,豈不是違背我的責任嗎?
另外,我真的不喜歡面前病牀的情境:試問牀邊人山人海,我又怎樣擠身引渡亡魂,完成工作?為甚麼醫院總會有職員容許家屬成群結隊的探病?這可對其他身兼重任的同僚極之不便。
「不好意思。我要走近牀邊。」家屬們無一對著一副會說話的骷髏感到驚恐。在大家的恐慌之中,我馬上跟亡魂對名,確認無誤,帶著亡靈離開。離開的時候,就是心電圖螢幕變成橫線的一刻。隨着「咇」聲的長響,病房裡的氣氛突然變了。
一位中年男子猛然從病牀旁邊的坐椅站起,雙眼瞪大,手指指著我:「你不可以帶走他!不可以!」
這是甚麼道理?有神祇在工作啊。
我淡然地看著他,不想跟這般凡人對話。工作多年,這場生死輪迴的戲碼,對我來說早已不鮮:死者的家屬總覺得人可以永生,不會接受親人過世的事實,甚至覺得貫中有甚不合理的地方,往往要跟我討價還價。
請問,有甚麼價可以討呢?死亡陪隨生命。有生就有死。宇宙定律,就是如斯簡單。
不過面前的情況不同,男子的語氣和神情,告訴我他的情緒顯然失控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你不能帶走我父親!他還沒享受到更多的生活!」他接著喊道,臉上滿是淚水與不甘。
……那是命運的安排。我可是一個迎接生,根本不會置人死地。生命有時。命運要他那年那月那日那時那分那秒那地離開塵世,我這微小的前線服務員實在管不了。
我微微搖頭,平靜地說:「死是所有生命的終點。任憑你怎麼反對,病人都要離開。」
本以為我的說話可以安撫男子。豈料,他伸出粗壯的雙臂,阻我去路。他的親人依樣不讓我離開,另外幾位甚至上前拉扯我,不斷重複著「不要讓他走」這樣的話語。
幼稚。區區伸出手臂擋路,可以做到甚麼?雖則我在塵世是獨立工作,不過醫院的職員可謂我的最強後盾,總會為我解圍。對着死者親人,我只能迷茫的搖搖頭:你們怎麼會怪錯神明呢?!我的工作只限接送,根本不會為生命訂死期啊。
拜託,一切跟死亡有關的事宜,請向其他神明查詢。前線職員只是按章工作,對於所有決定和情況都僅僅一知半解。
突然,男子出手一推,將我撞到牆邊。我還不及反應過來,他竟然一拳打我的頭顱。頭顱順應滾丟到鄰牀上。我在大家(和其他目睹的病人)極度恐慌的氛圍下,狼狽的拾起頭顱重置。
我……我不會忍受職場暴力的!
「你是死神,你怎麼可能明白我們的心情?!」他喊道。
的確,我不會明白,更不明你為甚麼剛才打我?!
然後,男子又一拳打向我。今次我成功迴避了,不過男子的力度,讓我保持警剔。他出拳帶起的微風,告訴我他真的想把我置於死地。(?但我算是沒有生命的神吧?)
就算我只是一副骨頭,根本不會有痛,也不代表凡人可以這樣褻瀆我!
不過,除了躲身自保,我可以做甚麼平息混亂?一出手,我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指責我出手傷人。這不但會引來醫院職員問責,神也會向我興師問罪——沉思的時候,男子再出拳了。我退後迴避,他就失衡狠狠摔倒在地。
真的好運。馬有失蹄,人有失足。
「你們以為能通過暴力改變命運嗎?」我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脅。「生死的事,不是你們能左右的。」
我將視線轉向其他幾名家屬,語氣更冷:「如果你們再有阻撓,別怪我不客氣。你們會踏上的,不再是醫院的升降機。那將會是一條不歸路,一去無回頭。」
這不是威脅,而是事實。雖則我要奉公守法,不能隨便加人名到死亡清單,但神也授予括免權,只消我之後向祂充分解釋便可。
眾人顯然感受到了警告的力量和嚴重性,最終都讓路了。男人站起來,也沒有再出手。醫護人員眼見情況平靜了,也自動讓開,給我一條方便的路。
我離開了病房,帶著亡靈走向冥界,留下那些仍在無力掙扎的家屬。究竟,他們還是無法阻擋離開塵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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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十三:承諾
今天又是平常的一天。我起牀,索取死亡清單,穿上西裝,乘車到醫院去,接送今天要往生的病人:首先去到病人的牀邊,待他們離世後,再跟他們的靈魂對名,然後一同離開病房,前往冥界。
死神的工作,雖然沉重,但卻如斯單一。
感受?真的沒有。尤其是工作多個世紀,早已對這份工作有點麻木。若我真的要回答,我只能說,每位病人只是踏入另一個階段。僅此如此,亦只有如此。
接送三個病人後,我走到一個內科病房,準備處理清單上最後一個病人。經過護士站,跟認識的護士、病人、病房職員打招呼後,終於來到目標的牀邊。
「死神來了。」我低聲道。那位病人已經面色蒼白,顯然剩下的時間不多。他看到一副會談話的骷髏,沒有太大的反應,似乎已經接受不久離開的事實。
非常好,我真的喜歡這些合作的病人,不用花太多(我沒有的)唇舌,就可以送走他們,早點完成工作離開醫院。
他輕輕皺了皺眉,像是痛楚中努力壓抑呻吟。我看着他,心裡微微一動,思考可否為他做——
且慢,我是死神啊,工作只限接送亡魂,本應沒有別事。還是專心本有的責任吧。
默默等待病人離世時,負責這位病人的護士來到牀邊,輕聲安慰病人,然後問我:「死神,我有個請求,不知祢可否答應我?」
我甚麼都不知,又可以答應你甚麼?不過,因為神的指示(即是我的「聖旨」),我不得不要配合人間的職員,所以工作其實隱含「幫助凡人」的義務。
一兼幾職的日子,正是我感到內耗、活得像個活死人(雖然嚴格而言,這是正確)的原因。
「盡我所能。」我冷冷地回答。
「我……我想祢……遲點才送他走。」護士膽怯回應。
「為甚麼不讓他走?」死神的工作,向來不容拖延,但總有醫護人員用盡各種方式,試圖延命,打亂我的行程。
「那病人……他……」護士口吃,是否亦覺得自己沒有充分的理由阻撓我?「他……現在的狀況不好。」
「……所以,我才接送他,一了百了,不好嗎?」
護士沉寂了。忽然,有位相識的資深護士前來了解。簡單交代後,她說:「死神,無人想抌誤祢的工作,只是病人目前十分的痛,我們想他先止痛,再離開。」
「……中文不是有句『長痛不如短痛』嗎?快刀斬亂麻,豈不更好?」
「善終,乃華人終極的冀望。作為醫護,都想臨終病人走得安詳啊。」
我實在沒有太大興致聆聽資深護士的分享,只在乎自己可以在哪時完成手上最後的工作。不過,考慮到日後的關係,我問:「那我念你分上,遲十五分鐘吧。」
「馬上叫醫生開藥!」資深護士叮囑負責護士。不久,護士們準備靜脈注射,為病人打了一點嗎啡。我可不知這是甚麼靈丹妙藥,不過病人原本鎖緊的額頭,似乎因為藥效慢慢鬆了。病人嘴角微微一抖,像是輕輕鬆了口氣。
目前的他,仿似睡着一樣。在永別的解脫前,病人得到短暫的解脫。
一件完全沒有意義的事情。
我默默思索護士們的目的:你們止痛,真的只是為了病人,還是為了自己安心?
「這樣滿意吧?我讓他安安靜靜地走了。」我對兩位護士說。她們點頭同意,親目這場生命的無聲結束。
「謝謝祢。」負責護士點頭道謝。
「工作而已。只是……」既然護士打開話題,我決定跟她談多一點:「……你真的不覺得快點讓他走會較好嗎?」
「我……祢又不如解釋祢的看法。」負責護士應該要一點時間,組織她想表達的東西。
「就算你們努力過,」我淡淡地說,語氣中帶著一絲冷漠。「都無法改變死亡的結果。看,開藥的結果是甚麼?最後的結局有變嗎?」
「死神,祢不明白。」資深護士插嘴。「這一切是承諾。」
承諾……?病人會跟護士醫生醫院答合約嗎?
「在這兒工作的所有職工,都希望病人康復;臨終的病人可以用最舒服的方式離開。減少病患,乃是我們的承諾和天職啊。」
「死亡是無法逃避的,承諾再多也無法改變結局吧?」我開始不耐煩,對着認識的資深護士也顯得有點不客氣。
「看,剛才我們只是抌誤祢十五分鐘,不算太遲吧?」資深護士語氣温柔的回答。「按祢的道理,不如祢明天在你的清單加上所有人的名字,不是更方便嗎?反正結果一樣,為甚麼我們要捱日子、過著不快的生活?」
我張口結舌。想不到,資深護士的回答竟讓我一時回應不了。
確實,我真的不懂回答護士的問題。
「這……這可是……神不容許啊。」我結結巴巴地說,語氣顯得空洞乏力。
「那麼,我這名凡人,又想請教,為甚麼神會不准祢這樣做?又或者,命運的安排,為甚麼不容祢這樣做?」
我……我這回真的沒有答案。
資深護士哈哈笑着,拍着我的肩骨說:「不要緊!不要緊!另外,我們都承諾不讓其他人遲下班啊。祢都應該要離開吧。」
我點點頭,耐人尋味地帶問題和亡魂離開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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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十四:自然的離開

凌晨分,走廊寂靜無聲,只有病房裡的監察儀器不時發出「嗶嗶」聲響,彷彿仍在努力證明病人還活着。

「叮。」我踏出升降機門,前往病房。

誰?我是大家都不想遇見的死神。

病房的兩位護士看到我,深知不妙,變得緊張。一名較大膽的問我:「幾多個?」

我豎起一隻手指。雖然不多,但護士們都不敢鬆一口氣,馬上巡房。之後,她們在護士站交換病人的資料,推測今晨會離世的病人是誰。

「死神,可否給我們死亡清單,方便我們工作?」

我搖頭婉解釋:「要是你們阻撓我怎麼辦?」

無錯,我對醫療人員,從來就有份不信任。之前因有人提早知道病人即將離去,居然逐我出病房。命運給予病人的死期是訂死的,所以病人還是按時離世。不過,離世還離世,靈魂還在凡間,不知所措。沒有我的引導,病人的靈魂一直不能進入冥界,病房就傳出鬧鬼傳聞。另一方面,冥界的神祇不斷催促,擔心拖延靈魂的下世。

最後?病房職員還是讓我入病房工作了。亡羊補牢,為時已晚。聽聞病人的靈魂因為遲到太久,命運要他重新等候,在更長的時間之後才可以投胎。事後我在陰間成為眾矢之的,被視在凡間工作不力,更收到神的口頭提醒,必要時不能太歉讓。

唉,一切都只是迴避逃不過的死亡。凡人們,你們可知道,你們的擔心介入,是會影響陰間的流程嗎?

更重要的是,你們可否體諒我這副老骨頭,明白我的前線處境是多麼的尷尬?

回憶之際,有其他相識的醫院職員到護士站跟我打招呼。他們都明白我的工作,任讓我自便了。或者,面前的兩位護士,未必太了解我吧?她們再三請求,我只好再三拒絕。最後,她們都放棄了,讓我專心要做的事。

凌晨四時,眼見病人熟睡,兩位護士都在茶房用膳了。我靜悄悄的走到一張病牀旁邊,拿着名單,讀着病人的病歷對名:

梁小姐,二十六歲,第一型糖尿病患者。因為腹部刻痛入院,檢查後被診腸炎,藥療後見效,可準備出院。

我一直凝視梁小姐熟睡的樣子。不久,她的靈魂起牀,離開身體。本來她都不知自己離世,直至她落牀站立,看到自己閉目安祥的軀體,頓然驚惶失措。看到一副身穿西裝的骷髏揮手,她尖叫的問:「我……你是誰?!」

「我是來接你離開的神。」我相信我的容貌(?可是我只有骨頭,沒有面的?)已經深入民心,所以簡單的回答,不作太多自我介紹了。

「為……為甚麼?!」梁小姐的靈魂知道自己的現況,也明顯接受不了離世的事實,開始灑淚。

「我不是醫生,不會知你的死因。」我再看看時間,輕輕提醒:「梁小姐,時間到了。」

雖有不甘,但梁小姐意外的合作。她的靈魂離開病牀,跟着我步向病房門口。正當我準備開門的時候,護士們都停手吃喝,叫我止步。

「死神!祢……祢要走嗎?」

「我可是十分盡責的,要完成手上的工作。」

「那……那即意味……」護士再次翻閱每位病人的病史,卻想不到是哪一位離世。「快點告訴我!那是誰?」

「梁小姐,十三號牀。」只要靈魂隨我,我已經完成工作的一大半了,讓凡人們知道誰離世也沒有所謂。

「十三號……」護士再小心閱讀病人的資料。另一位護士就致電醫生,報告情況。

不久,一名醫生氣喘吁吁的衝入病房,用電筒檢查梁小姐的瞳孔,以及看看她的心電圖。

一條橫線。

「死神,祢哪時帶走她?」醫生問道。

「四時。」

「離世時間:四時。」醫生複述,跟護士報告。「不過,她的病史良好,怎會……死神,祢怎樣……奪走她的性命?」

「首先,我不是刺客,不會『奪』命的。其次,命不由我,我待她的靈魂自己離開身體,才會帶她入冥界的。」我提醒醫生事不宜遲,若沒有其他事情,我還得引導梁小姐的靈魂。

正當我跟靈魂離開之際,醫生突然捉緊我的肩膊,要求我留下:「病人的死因未確定,而且太突然,請祢告訴我。」

其實,人都離開了,怎麼要執着這些枝末細節?

「無可奉告。正如我剛才說,我只等待靈魂離開身體,才帶領她到冥界。至於她怎樣離世、離世的過程經歷甚麼,我完全沒有參與,亦不知情。」

醫生亦決定放棄了,不再留難我。正當我再一次啟程,準備踏出病房的時候,一名護士衝上來,手裡捧着病人資料,拖着我的手骨說:「死神,請祢留步。我們還要問祢有些東西。」

「剛才我豈不清楚解釋嗎?若果忘記了,就請醫生複述吧。」我心切的回答,不想再為醫院記錄的枝末細細斟酌。

護士頓起面容,極為不爽。不過,在神祇面前,她還是收起自己的不滿,客氣的說:「當然,當然。另外,祢會看到鬼魂吧?」

「當然。」

「那我估祢可以跟鬼魂對話吧?」

「回答之前,請尊重靈魂。他們不是鬼魂,是靈魂。」糾正後,我再說:「當然可以。」

護士突然靈機一動,請求:「那麼,祢送別靈魂之前,可否當我們的傳聲筒?我們可想向梁小姐的靈魂查探一點東西。」

我實在不喜好這些無謂的事情。既然人都離開了,原因真的重要嗎?目前重要的是,一切只會害我遲下班。不過,考慮到將來工作上的方便,我亦不敢一口拒絕。

「傳聲筒我不當了。既然梁小姐的靈魂在這兒,我倒可以讓她跟你們直接溝通的。」護士雙眼發亮,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前提是,人家的靈魂要樂意才可。」

我轉向梁小姐的靈魂,看看她的反應。她好奇的問:「我已經死了,真的可以跟病房職員對話嗎?」

「有我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好吧,我答應他們。」

「……別忘記,你可以拒絕,馬上到冥界轉世啊。」我希望這句說話可以說服梁小姐,盡快入冥界,讓我下班。

「無問題。我都想知道,自己怎會……變成這樣。遲點再到冥界,總好過我帶着不明不白離開這兒。」

唉,今更將會比我想像中更長啊。

我轉向護士,指梁小姐的靈魂同意了。不過,為了盡早完成工作,避免影響陰間的同事工作,我另外開一個條件:他們只有半小時的時間。

「你叫所有同事到護士站吧。」

五時,仵工已將梁小姐的身體移送別處。護士站有我、兩位護士、醫生和梁小姐的靈魂。除了亡靈之外,大家都坐下來了。我另外放置一張空椅,向梁小姐靈魂示意坐下。接着,「啪」的一聲彈了手指,我就施法讓在場三人開了法眼,看到梁小姐了,更可跟她對話。如料,三人又驚又喜。

「你們有半小時的提問時間。開始。」我如考官的宣布,實際是極之不耐煩。

「請問你睡前做過甚麼?」醫生戰戰兢兢的問。我也可了解的。大學從來都不教醫生護士們「死後面談」的一課。如今應該是醫生首次跟靈體對話吧?

「我可沒有做過甚麼:洗澡、刷牙、在牀上用手機,之後就睡了,最後……」梁小姐的靈魂黯然靜了。

「你有沒有特別的感覺?」醫生追問。

「……甚麼特別的感覺?」

「例如……感到某處不適。」

梁小姐的靈魂皺眉道:「我記得被打胰島素後,一直都沒有特別的感覺啊。」

醫生皺眉:「那麼,在你離……大概四時,你有否感到異常?例如,你有否感到頭暈?」

「醫生,我都睡了,又怎會感到頭暈呢?」梁小姐的靈魂沉思一會後,忽然醒起:「我記得,之前心口好像有點痛。我醒了一醒,不過又睡了。」

痛楚顯然是事情的關鍵。醫生沒有放過,繼續追問:「在哪的痛?又有多痛呢?請你形容。」

梁小姐的靈魂指着自己的心口,說自己大概四時的確有陣陣的劇痛,痛楚非常,心臟猶如被刺一樣。她另外補充,本來想通知護士,不過太累了,自己還不及按下護士叫鐘就睡了……一睡不起了。

「劇痛……你家族有沒有心臟病的歷史?」

梁小姐的靈魂搖頭。

「那麼,你本身心臟有沒有任何毛病?」

「我向來身體健康。除了兒時被診一型糖尿,真的沒有其他大礙。就算今次肚痛入院,我猜估都不會影響心臟吧?」

醫生的追查似乎來到一個死胡同。他指示護士再三檢查病歷。護士回覆:「醫生,病人夜晚血糖記錄正常,維生指數(vital signs)正常,真的沒有特別。」

醫生抓頭,思考一道問題:那為甚麼梁小姐會離世?

「似乎,你們都找不到原因吧?」我見大家毫無進展,決定準時帶走梁小姐的靈魂了。

「我們……恐怕要在下更找顧問醫生,才會知道死因。」醫生抱歉跟梁小姐的靈魂說道。

五點三十分,我就帶走含着不解的靈魂到冥界。因為時間已經不早,為了省下來回的交通費,我決定呆在病房一會,待下一更開始再接送其他的靈魂。想不到的是,顧問醫生不久就來到病房。

「我要翻查所有資料,包括化驗報告。」顧問醫生叮囑醫生。他們再三討論不同的情況,似乎也解決不了死因的謎團。

想不到,人的好奇心可以這麼大。我好奇打擾忙於研究的顧問醫生:「其實,你只要進行屍剖,豈不會一目了然?」

「未得同意,我們只能假設病人家屬反對解剖得靠其他方法尋找死因。」

「你們都已經盡力了,既然找不到死因,索性寫『自然死亡』,不是一了百了嗎?」

「……醫學可不是這樣敷衍的。」顧問醫生顯然對我的評價反感。「如果祢做醫生,肯是是天下的禍。」

「哼,所以我才是死神啊。」

一輪唇槍舌劍後,顧問醫生都找不到任何線索。沉默良久,他突然講出三個字:「Dead in Bed。」

我即時插言:「顧問醫生,我明白梁小姐在牀上離開。你也不用這麼直白。」

「祢這個醫學無術的懂甚麼?」

居然對神祇無禮?我暫且不跟你計較,聽聽你有甚麼理論。

「那是 Dead in Bed SyndromeDIBS)。它是一種罕見現象,通常見於年輕一型糖尿病患者。平日的身體狀況都無異,不過夜晚睡覺的時候,患者會突然心律異常,死得無聲無息。」

DIBS……」醫生似乎對顧問醫生所述的感到陌生。「但是,她睡前的所有度數都正常啊!」

「這就是DIBS難理解的原因,亦是今天醫學界未解的問題。」顧問醫生補充。「其中一個學說,是身體突然低血糖,導致心律失常,觸發心律衰竭。」

「即是……病人無原因離世?」

顧問醫生點頭,回答醫生的問題。「坦白而言,我一直只在醫學文獻才讀到這個狀況。起初以為這是一個傳說。想不到,居然在這兒會遇到。」

「那麼,任何糖尿病都會出現這個狀況嗎?!」醫生明顯緊張起來,特別因為這個病房有不少糖尿病人。

「啋!行醫的,怎會詛咒自己的病人?」顧問醫生繼續:「DIBS的案例實在少之有少,是極之罕有的病況。我行醫三十多年,這是我第一個案例。」說罷,顧問醫生的眼角向我朝來。「會不會因為今更有些『特別的東西』,導致這個情況發生?」

「不知道。」我沒有心情再糾纏在無謂的爭論。「從我的立場,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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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十五:異牀同夢
死神的工作基本上是一成不變的:接到每日的死亡清單,尋找要往生的人,待他們靈魂離開身體,核對身分,再送靈魂到冥界。
唯一可以讓每天略為不同的,就是我要額外處理的繁瑣工作。
啊,是多麼吸引啊。
癌症病房是我常常到訪的地方之一。職員和部分長期留院的病人都已經跟我熟落了,完全不視我一副會談話的骷髏,有空更會談笑風生。
不過,我每次的到訪,不是為了聚舊,而是為了工作的。今天亦不例外。
十六號牀,伍小姐,三十歲,血癌,癌症病房(前)護士。
當我中午來到伍小姐的牀前,氣氛頓然變得沉重了。想不到,今天我要送走的,竟是本來相熟的病房護士。
由職員變成病人,是一個多麼怪異的狀況。看到眼前頭髮稀疏的女士,我不敢相信幾個月前,她還是一位跟我有講有笑的職員。之前的她活力充沛,盡心盡力照顧每位病人,對加班更在所不辭。今天的她卻是疲態盡現,皮膚枯黃,毫無生命力,呼氣吸氣都恐怕會置她死地。
她,就是「判若兩人」的最佳例子。
其他職員得知我的目標後,神情凝重。始終,今天有別之前:要走的不止是病人,是他們的同袍,是他們的朋友。
「要走了。」三個簡單的字如咒語,令不少在場的職員頓然流淚。
「我知道。」伍小姐淡言,聲音不悲不喜,彷彿早有準備,甚至預知我定必找她。
這也難怪。伍小姐在這個病房工作多年,早已知道癌症的發展和康復情況。就算其他醫生護士怎樣避重就輕,她心中也明白自己氣數已盡。
「不過……我有個請求。」

「人間的願望,請交由生人處理。」幫忙凡人,是義務,卻從來不是責任。對相識的人都不例外。「我只負責接送亡魂,可不是聖誕老人,有求必應。」
「當然,我們相識了一段時,怎會不知道?」雖然吃力,伍小姐仍努力微笑着,希望讓氣氛輕鬆一點。「可以的話,我想見我丈夫和兒子最後一面。」
「拒絕。」我沒有遲疑,解釋離世的時間不在我管轄之內。她要在這時離開,實在是命運的安排,不容干預,也不能改變的。
她的臉色一沉,沒有辯駁,似乎明白我就算是神,也有自己的難處。
她,一點都沒有改變。在離開之前,還是這樣的體諒他方,從來不會持着自己的職權身分鬧事。
「他們應該快到了。」她輕聲說,「我之前約了他們今晚來陪我。」
「他們見到的,只會是你留下的遺體。」恕我坦白。不過,我總覺得自己的坦白是必須的。善意的謊言,最後只會被真相戳破,難堪難看難受。「合上雙眼,讓自己安靜下來渡過剩下的餘生吧。」
等待伍小姐離開塵世之際,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位護士和一名醫生,氣喘吁吁的來到牀邊。
「死神!」一位平日與我點頭之交的男護士喊道。「請祢給她多一點時間!她丈夫和兒子在來的路上,她只想作最後一次告別!」
「不可。」我重申。「離開的時間不是你我可以隨便修訂。再者,我根本不會延命。兩人來到的時候,恐怕她的靈魂已經不附身了。」
「她是我們的同事!」另一名女護士紅着眼吼道。「她這幾年都默默忍受患癌之苦,從沒請過假,從沒喊過苦。現在,她只想活着再看一眼家人,難道這也不行嗎?」
「死亡,是不受情緒勒索的。」我淡淡地回應。「她生前做過甚麼,實在跟目前的狀況無關。而且,我已講過,靈魂離開身體的時間,不是我決定的,更不能由我修訂的。」
大家默言中,一名頗有膽量的醫生上來指責:「準時真的那麼緊要嗎?她……她是祢相識的護士啊。今天當一點人情好嗎?」
「準時是責任。命運要她準時離世,我都沒有辦法。」大家的臉色更加失落,只能接受。
我仍然等待伍小姐氣絕的時候,年資最大的病房經理走到我面前,問:「真的不行?」
「不行。」
「念我分上可以吧?」
「我不想跟你結怨,別為難我,尤其這事跟我無關。」
「祢不控制死亡時間……那祢可以控制送走靈魂的時間吧?」
「經理,你想怎樣?」我好奇,但又有不好的預感,覺得經理又要為這回簡單的送別添煩添亂。
「半小時的聚會可以吧?」
聚會?人都離開了,何來聚會?
「我已經說了很多遍:死亡的時間不是——」
「我相信,伍小姐的丈夫和兒子應該趕不上來。我亦明白祢的限制,所以我想祢幫忙用另一種方式讓他們三人團聚。」
「願聞其詳。」
「你聽過報夢一事吧?」
「當然。」想不到,經理竟然會在這時談起報夢。人的想法,有時也會超越我所想。
「我們吩咐伍小姐的丈夫和小孩一起睡覺,讓伍小姐報夢給他們吧。」
「……這玩意,未免有點過分誇張吧?!」一個經理想出這樣的法子,簡直是貽笑大方。「為甚麼要睡覺?為甚麼要報夢?經理,你可否解釋一下?」
「現在是日間。醫院太多人,總不能讓伍小姐顯靈吧?」
「……僅讓她丈夫和兒子看見伍小姐的靈魂,豈不是更方便嗎?」
「死神,祢不明白。祢可考慮過,伍小姐住院一個月的感受?」
沒有。感受跟我的工作無關。我實在不會想知它是甚麼。
「祢知道她最想做甚麼?」經理眼中帶點怒氣。「是回家,以家人的身分跟丈夫和兒子相處,不再以病人身分,吊着藥物,駁着儀器示人。這些都是她到離世都做不到的東西啊。」
「……好,算你有理。那又怎麼要報夢?」
「夢是可塑造的東西。一個人想到甚麼,就會有甚麼的夢境。」想不到,經理都有幾分學識。我不敢對她的見解隨便批判。「既然如此,她不就可以用最佳的姿態現於家人夢境吧?大家在夢中的家聚首一堂,又是否對祢太過分呢?」
我沉默了一會,本想編作一個理由推塘。奈何,一瞬間,我看不到經理建議的問題。
算了,快刀斬亂麻。要做的快點做。
「你赢了。我可以幫忙,不過,」我極之不甘。「條件是半小時。」
經理眼神閃爍着感激的光說:「謝謝祢。」然後再跟伍小姐和各護士醫生,簡單交代稍後的事情。
「謝謝祢。」伍小姐眼眶泛紅,在牀上微聲的說。
「不必謝我,」我望着伍小姐,盤算稍後會發生的事情。「我只是迎接亡靈的死神而已。況且,今次我念着經理份上破例。」
經理事不宜遲,馬上調牀的工作:伍小姐右邊的兩張牀,預留給她丈夫和兒子稍後用的。大概二時,伍小姐呼出她最後一口氣。大家和伍小姐的靈體等了十分鐘,她丈夫和兒子都來了。眼見自己來遲了,伍先生雙眼紅了,為不能見伍小姐在生的最後一面後悔。不過,他仍強裝堅強,不讓淚水流下;那孩子還不太懂事,只知道「媽媽睡得很熟」。
經理簡單向兩位解釋後,就吩咐兩人分別躺在鄰邊的空牀,專心想着伍小姐。醫生即時開了安眠藥,讓他們睡了。
「準備好嗎?」我轉頭問伍小姐的靈魂。她點着頭,神情卻是十分矛盾,一方面她為自己可以跟家人最後聚首一堂高興,另一面她亦因為這件事有點傷感。
我可不理會了——「啪」一聲彈手指,我帶着伍小姐進入她先生和兒子的夢了。
我為甚麼也會進入夢境?為了撰寫這份報告,我可要追蹤亡靈的一舉一動。當然,我會在夢境隱形,免得影響他們。
因為伍先生和兒子都專心想着伍小姐,所以兩人都會發大致相同的夢,毋須我施法統一夢境。在這異牀同夢中,伍小姐回復到病前的狀態,跟現實中遺體的外貌大相徑庭。他們一家三口在一片草地:孩子在陽光下奔跑,伍先生牽着伍小姐的手,兩人愉悅的觀看着。伍小姐看着孩子叫「媽媽」,看着丈夫抱她一會,盡是快樂。
雖然地點不是經理所提到的家,不過,既然夢境是他們打造的,伍小姐又似乎不介意,我就不再理會了。
短短十分鐘的夢境,未必有太多特別的事,不過從三人的眼中,我知道,這十分鐘的共享天倫,如同永恆。
「時限已到。」我又彈一彈手指。伍先生和兒子慢慢醒來。伍小姐的靈魂也回到我身旁。
「要走了。」我說。
「好的。」她回答。不過,我留意到她的嘴角微微向上。
「各位,」臨離開前,我忽然有個想法,號召所有病房同工。「這是我多做的。麻煩你們別再阻撓我。」
啪。
我再彈一彈手指,讓病房的所有職員、伍先生和兒子,都可以看到伍小姐的靈魂隨我離開病房。所有人都隨着,默默目睹亡靈淡然消失的背影。
「謝謝祢。」這是伍小姐最後的說話。
送走伍小姐後,部分在場的人都流淚了。伍先生和兒子不在話下,連男護士和醫生都流淚了。
「謝謝祢。」經理強忍着,含糊的吐出三個字。
我都想感謝每一位——沒有你們,我相信自己可以快點下班,不用多花半小時在這些無謂的事情。
回租處的途中,我不明白,生命的離開,只是一個階段,為甚麼人會這樣大反應?大家又為甚麼開心、流淚呢?我的例行公事、所做的,又有甚麼值得答謝的地方?
……
我不想再為這件事情花心思,馬上把這事置後,迎向下一位等我接送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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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十六:遺產

我的工作,大部分時候都不需動腦筋。死亡名單一到,就準備迎接離去的靈魂。

今天的對象,是八十九歲的陳伯伯。據悉,獨居的他沒有親人,自己住在一個村屋,亦沒有甚麼朋友。他在家中暈倒,撞到腦袋,幸好失去意識前能夠致電緊急救援,被送入院。可惜,他本身有肺纖維化(lung fibrosis),身體本來情況極差,加上他今次受傷的位置要緊,就算未即時離開,之後生還都命不久矣。

我準時在病牀邊現身。看到他居然還有意識,實屬難得。他似乎早已察覺自己命運,看到我沒有驚訝。

「祢來了。」他語氣淡得像在打招呼,「終於輪到我了。祢還真準時。」

「當然。」想不到,一個身受創傷的長者,居然還可以精神對話。至今,我還是不太了解凡人生命的極限。「準時向來都是我的美德之一。」

他努力擠出一個微笑,然後從他的錢包取出一張照片。那是一隻灰白色的唐狗,坐姿端正,一臉忠誠。

我對此有點反感。眾多生物中,狗是我最不喜歡的。還記得,牠們總愛叼走我身上的骨頭,要追上來還不容易。想起之前要接駁滿是口水細菌的骨頭,連我也感到噁心。

「牠叫豆豆,陪我十三年。祢知道人會走,但牠不知道,以為我會一直陪伴牠。現在牠正等我回來呢。就算是半天一天,對牠也是很久的時間啊。」他的目光從照片轉移到我「……祢能不能順道帶牠走?」

「不行。」

「拜託。念着老人家,你彈性處理好嗎?祢可知道,狗的壽命不是很長。十三年,其實等同人類的九十多歲啊!我都相信牠要快離開了,要祢處理多一個,不會死——呃,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只會處理人命,其他生命交由其他神祇處理。」我鐵着臉澄清。「再者,豆豆亦不必在今天離開。祢要求的是提早送牠走。這不叫順道,叫殺害、殺生。」

陳伯伯沉思久良,最後嘆口氣:「我怕牠太寂寞。牠不習慣沒人陪……上次我住院三天,托鄰居照顧牠。牠居然在人家門口坐了三天三夜,連狗餅也不吃。」

「之前的事,跟我無關。」動之以情,在死亡面前是無意義的。「如果你真的關心豆豆的事,那早就應該考慮自己早日都會離開,提前立下遺囑吧。這不才是真正的履行寵物主人的責任嗎?」

「……我甚麼都不知。」陳伯伯氣忿的回覆。

「順道一提,你走了,根據法律,豆豆將被視作遺產,應讓會交由其他機構照顧。至於實際的命運有否任何保證,我都不知道了。」

「祢說牠是財產物件?牠是我的心乾寶貝啊。祢怎可以把牠跟金錢對比?」他大力反對。

「這不是我說的,是凡間的法律條文訂的。我最多也只不過送走亡靈而已。」

陳伯伯低頭,再看看豆豆的相片,不捨的說:「我真的沒剩甚麼親朋戚友,不知牠會怎樣。」

「幫你不了。」我看看手錶。「該走了。」

陳伯伯慢慢合上雙眼,呼出最後一口氣,在我的注視下離世。當他的靈魂離開病房前,他回頭,凝望遺體緊握着的豆豆照片。

「我……是不是一個不合格的主人?」陳伯伯踏入冥界前,凝視着我空洞的骷髏反問。

……

陳伯伯的靈魂踏入冥界後,我回到牀邊,取了豆豆的照片,再到護士站尷尬的問:「不好意思,你們有人想養狗嗎?」

繁忙的護士們都因我的問題感到疑惑,紛紛停下手上的工作。

……或者我不應該多事?算吧,既然已經問了,就索性繼續吧。

「一隻叫豆豆的唐狗,忠誠、懂事——。」

「豆豆?牠不是陳伯伯的……」

我點頭:「對。現在牠沒人了,而且時日恐怕不多,我相信牠都應該認識其他人,再續人狗之緣吧?」

「想不到,你現在還會兼職寵物領養的工作。」一名護士嘲笑。

「哦,就當我向你們免費給你們積福的機會吧。」我其實不太清楚福報的計算細節,不過為了豆豆的將來,我只好使盡自己的銷售技倆。「豆豆年事已高,希望有心人可以讓牠安享晚年。說不定他日,你們當中願意收養的某一位,也可以渡過一樣幸福的餘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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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十七:決定權

我的職責風不變改:按着死亡清單,來到要往生的病人面前,等待他們的靈魂離開身體,再送他們到冥界。

根本沒有太多的要求。只要按着規矩行事便可。

今日的目標是一名昏迷一年、目前靠機器維生的病人。醫生再三確定,他醒來的機會十分微小。可是,正因為世界偶爾都會有相似的病人醒來,所以醫生也沒有完全否定這個可能,僅指按他專業意見,拔喉讓他離開是一個選擇。在未知數間,病人家屬多次討論應該拔喉的事宜,但始終沒有共識,僅僅提議繼續觀察。

或許,他們早該明白,凡是不做決定的事,最後都會由命運代勞。今天我的出現,更成了事件的催化劑。

我默默來到病人牀邊。身體枯瘦的他像一件被塵封的器物,剩下的只有不同儀器的聲音,彷彿提醒所有人他還活着,也特別提醒家人之前未有共識的問題。

「死神!」探訪的家屬終於看見我,驚訝的打招呼。

「你好。」

來了……那……他……爸爸,他……」病人的女兒難忍悲情。

「無錯。」一切盡在不言中。

大家都沉寂了,知道病人今天會離開。不過,還有一個問題要解答。

「爸爸他會在哪時離開?」病人的兒子問我。

「我是來接送他的靈魂。至於他會怎樣離世,在哪時離世,完全不在我控制之內。」我多言補充一句:「說不定……他會在病牀很久,才會慢慢氣絕……不過他也可以因為其他原因,在短時間內離開……我只是一名有工作在身的觀眾。」

大家都明白:我的出現,就意味拔喉的決定,一定會在今天有共識。

啊,又是這一道醫學倫理的問題。在我工作多年,從來未看過有絕對的答案。難怪我聽到,有不少醫學院都會以這道問題作為入學面試。

「我覺得……我們應該讓爸爸好好走完這一天。反正,今天已經是最後了……」女兒輕聲說,眼睛泛紅。

「但……為甚麼不現在拔喉?」兒子皺眉。「你沒看到嗎?他全身插滿管子,呼吸都靠機器。這樣叫活着?不是折磨嗎?」

女兒反駁:「拔喉就是殺人。你作為兒子,會親手結束爸爸的命嗎?!大逆不道!」

「不拔,他會好過來嗎?他又過得好嗎?有生命,就是過得好嗎?看!所有的機能都不是自主的,這一切……都是延續痛苦,是虐待!」

「死神來了,爸爸的日子只有今天。讓他在這個世界活到凌晨,又算是虐待嗎?他不能反應過來,也不代表他不是活着。他可是在聽着我們啊!」

「正因為死神來了,表示拔喉是允許啊。讓爸爸受最少的苦離開,是孝!你明白沒有?!」

吵鬧聲愈來愈大,護士和醫生站在門外,不敢介入。他們早已見怪不怪,聽過多次這種倫理爭議。不過,他們的工作是救人,不是仲裁,為這個人作決定,實在超出他們的工作範圍。

正當我默默聽着大家吵架,等待病人離世之際,一名護士大膽上前問我:「死神,祢可否幫一個忙?」

大家都被這條問題吸引了。整個病房都沉寂下來。

「我只是來接送亡靈的。」

「我都明白祢負重任,不過……凡人間的問題,可能都要借助神明的力量來解決。」護士字字雕琢,恐防說錯一句話。

原本吵得你死我活的家屬們,現在一同將目光轉到我身上,希望我可以創造甚麼奇跡似的。

實在抱歉:我的工作不是實現每個人的許願。

「幫甚麼忙?」

「祢……可否讀到病人的心嗎?」

「不可。我沒有心靈感應的。」

「那麼……」護士遲疑了,再問:「祢可以知道病人的想法嗎?」

「如果方法不受限的,我的確有方法的。」我心不情願的老實回答。試問有神在監管我的工作,我又怎可以說謊脫身?

唉。明明是最有力量的神祇,卻在毫不重要的凡人面前表現無力,叫我枉為神啊?

家屬們聽到我有妙計,紛紛上前問過究竟。

「附身。」我回答。「附身後,病人想甚麼,我會知道。我亦可跟病人溝通。」

「那……那祢還不快點附我爸爸的身?!」我暫且不計較兒子命令式的無禮。

「那麼,我為甚麼要這樣做呢?到底,你爸爸生前的事情,跟我無關。」雖然不能說謊,但若能說服家屬打消念頭,我也順理成章可以做少很多工作吧?

大家確切也想不到原因。不久,護士不安的回答:「祢……不如,為了病房秩序着想,祢就幫他們一把吧。」

我凝視着護士,豎起一隻手指:「只有一次。不會再有下次。」

我踏前一步,輕輕把手按在病人額上,附他的身,進入他的意識。這兒漆黑一片;也不難理解:一個昏迷的病人,確實是甚麼都看不到的。

「祢就是死神吧?」他輕聲問。

「是的。」我回答。

「外面的聲音,我聽得一清二楚,包括兒子兒女的吵架。」

「讓我開門見山:你的決定呢?」

他遲疑了。

「祢覺得……拔喉是好事嗎?」他居然反問我。

「好與壞,我沒有答案,我只送人離開。」

他又沉默了良久,但最終搖頭。

「我不知道。」

「收到。」我離開他的身體,回到病房。

「爸爸的意見如何?」

「他都不知是好是壞。」我複述一個失望的答案。「你們決定。」

大家仍然沒有共識,只用相同的理由堅持己見。大家吵得面紅耳赤之際,監測儀器忽然響起長鳴。他的呼吸與心跳歸零。

所有人呆住了。醫生進來,例行宣布:病人自然死亡,時間,下午一時。

「甚麼?」年輕兒子結巴,「我們……我們還沒拔喉……爸爸他……這樣……」

女兒捂着嘴,眼淚掉了下來。

我想說句「不用爭了」,但終究只是無聲地站在角落,待病人的靈魂離開身體,引導他離開病房,進入冥界。

命運的插手,在吵鬧聲中悄悄決定了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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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十八:離開前的體面
作為死神的我,拿到今天的死亡清單後,馬上到醫院送別要往生的人。跟病人對名後,我引導他們的靈魂到冥界,就前往下一個目標了。
最後一個目標在一間內科病房。她是一位九十多歲的婆婆,因為在家暈倒,所以被送到醫院。醫生指,她的身體並沒有甚麼異樣,或者她的大限將至。
來到病房,一如往常。我先跟相識的職員打招呼,然後到婆婆的病牀。如料,我一現身,就遭到家屬強烈阻攔。
「等一等!不准帶她走!」一名中年女士攔住我。 這個場面見得太多了。
「我是死神。病人要離開,我帶走她,是我的天職。」我熟練的背誦我的台詞。
「別帶走她!我整理好再讓祢帶走她吧。」
「你們別阻撓我的工——」
且慢,那女士說甚麼?「整理好再讓你帶走她」?家屬樂意配合死神,奇聞也。
我沒有五觀,但深信自己聽覺靈敏,絕對沒有聽錯女士剛剛的說話。不過,她的說話是甚麼意思?我遲疑地跟那女士說:「小姐……你要明白,你阻撓我,也不會為她延命啊。命定今日往生,我只是來執行任務,送她到另一個世界。」
「我們知道祢是誰。」另一名較年輕的女子異常冷靜的回答,完全不把一副會說話的骷髏當作一回事。「我們不是要幫婆婆延命,只是想讓她好好離開。」
好好的離開?「那……你們要做什麼?病人都快氣絕了。」
中年女子翻了一個白眼回答:「想不到,祢還是頗無知的。」
……無知?
「今天未必是……我最開心的日子,不過,媽媽她既然沒有大礙不適,能夠在高齡舒舒服服的離開,已經是十分幸運。」中年女子為婆婆戴上一隻翠玉手鐲。
在醫院為病人妝扮?病人不需遵守醫院的《病人守則》嗎?怎麼病房的職員都沒有理會?抑或一切都是我大驚小怪?我帶着許多的問題,從旁觀察婆婆的家人還會做甚麼。她們為半醒半睡的婆婆清洗面容,略略梳理蓬鬆的頭髮,整理衣服,還在病牀旁開着手機,小聲地播着懷舊金曲。應該是孫女的年輕女子,不怕醫院的規矩,默默迅速地拍下一張三人照。婆婆望着鏡頭,淡淡地笑。
眼前的一切,莫名其妙。我都聽聞「人靠衣服裝」一話,不過……在醫院?還要在臨離開塵世的時候??是我如女士所般無知,抑或這是醫院的新規矩?
「妝扮的事情,不是交給殯儀館的化妝師處理嗎?等她走後——」
「祢小心說話!」中年女子凶惡地回答。「我們現在為生人做的,那兒是給『另一類人』服務的!尚有時間之際,給我媽媽最好的回憶不好嗎?!讓她較有體面的離開,又有甚麼問題?我們都沒有阻祢啊!」
我不敢再跟勇於與死神抗辯的凡人對話。或者,我對於凡人的文化還是有點不了解吧……?不過,既然人都會離去,再多做這些,又有甚麼意義呢?手鐲到最後,還是要除下來的,現在戴上又為了甚麼?體面體面,那其實又是甚麼意思?
我曾以為,凡人所謂的「準備」,無非是立遺囑、囑託後事。但眼前這些舉動,卻像是某種……告別儀式?這是給婆婆,還是給親人自己的一種交代?難道,離世也需要一種華麗的姿態嗎?
我越深思越苦惱。想不到,作為神祇,居然也會有問題不懂回答。不過,無論如何,我的直覺也警告我別向面前的兩女子查問。
婆婆在親人的見證下,終於在懷舊金曲的伴奏下默默離開,毫無任何苦楚。若不是醫護人員前來確定,乍眼還以為婆婆只是熟睡。兩女子沒有在婆婆面前大灑熱淚,只是低着頭默哀,致上最後一分敬意。
我?我管不着再追蹤凡人的事情了,馬上跟婆婆的靈魂核對身分,離開病房。她看着自己被整理過的身體,圍繞牀邊的親人們,眼眶泛淚,嘴角卻帶着笑意。
「妳……現在覺得如何?」這問題出自我的內心,完全跟工作無關。
她頗滿意地說:「感覺尚好吧。女兒孫女孝順,我作為婆婆都沒有其他要求了。我都享了九旬之福,上天都對我不錯不錯。」
「為你高興。」
「離開時這個樣子,還不錯吧?」婆婆問道。
「……還好吧。」我不肯定地回答。
「其他人服務我,都只不過是服務,是責任。親人做的,是心意,是體面,是生前的禮物。我可不想衣衫不整,心煩氣燥地離開啊。」顯然,婆婆一直聽到剛才的對話。
「你們凡人啊……真的太講究了。」我半開玩笑地說,掩飾內心的不解。
「你都沒有活過,又怎會明白生人呢?」婆婆的反問,伴隨「呵呵」的笑聲。
「唓……」我沒有對婆婆的嘲笑有太大反應。
我靜靜引導婆婆步入冥界。目送她後,我開始懷疑,下次工作前,自己是否該換件「有體面」的衣服,好好送別未來要離開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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