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十九:無聲對話
當我送別一名病人後,本想離開醫院,卻被護士叫住了。
「死神,請等等。」
我回望正從病房衝出來的護士,說:「我的死亡清單上沒有其他人了,不會再有人離世。」
「謝謝你的答覆,但我想祢幫另一個忙。」
「你找別人吧。」我既然處理完今天要處理的事情,離開也是理所當然吧?
「祢之後只不過無所事事,等待明天的死亡清單吧?要祢多做一點,也不會太勞煩吧?」
若非神要求我隨時協助凡人,我真的不會理會塵世的其他瑣事。
唉,當着夾心階層職員,任憑自己能力如何,也是身不由己。
護士帶我走到病房尾端,指着一名中年男病人。他默默地手舞足蹈,像在空氣中寫字,又像抽搐,動作亂而有節奏。幾名護士站在旁邊,面面相覷。
「他昏迷在街上,醒來後就一直這樣。腦掃描沒異常……我們真的看不懂他做甚麼。」
請別問我,我也搞不懂他在做甚麼。
「死神,祢知道他想表達什麼嗎?」
唉。怎麼凡人們總會當神是萬能?
「我只是接送亡靈的,讀心不是我的專業。」我坦白道。「說不定,你們面前的正是有神經病的。」
「的確,我們面前的骷髏要見精神科醫生啊。」一名護士嘲諷。「你怎能胡亂判症?!我們這一行可不能這樣說笑啊。」
「……你不是神嗎?怎麼要你做這些小事都好像十分困難?」另一位旁聽的護士側目。
「這也不代表我甚麼都會啊。」我歇力反駁,可是覺得自己越描越黑,感到護士對我的能力有所懷疑。
「好吧,我儘管嘗試了解病人吧。」我只好耐心觀察眼前指手劃腳的怪人。我不敢靠太近,怕嚇壞病人;又多少人會不怕會說話會走動的骷髏骨呢?我遠處觀察他的動作。它們看似紛亂,其實頗有條理,不似是抽搐。更奇妙的是,護士問甚麼,他似乎都用特定的動作回應。
「不如你們給他紙筆試試。」
「我們早試過了,他不肯寫啊。」護士語帶不滿。
「不肯也得肯啊。」
「祢不如上前幫幫忙吧。」她氣忿地說,「別只站遠處隔岸觀火,紙上談兵。」
我甚麼都不知道,也怎可以幫忙?!我本想開口反問,但見她火氣上來,便不再多言。
另一名護士嘗試緩和氣氛,温柔的問:「死神,祢不是見過千萬病人嗎?真的沒頭緒?」
「真的沒有……抱歉。」
「哼」——我聽見她低聲不忿的冷哼。為免火上加油,我選擇裝作沒聽見。
其實,幫病人說話真的不是我的工作。本想就此離開,可臨轉身時,我忽然想到一個方法。
「你真的想知道他在說甚麼嗎?」
「當然啦!祢知道就快說,我們沒時間跟祢閒聊。」
啪。
我輕彈手指,進入病人的身體附身。這招我很少用,畢竟會侵蝕活人的生命力,算是死神的禁技之一。
為甚麼要這樣做?若然任何人(和神)都看不懂病人的動作,那就直接讀取內心好了。
「你好。」我在病人的腦海中的意識打招呼。
「祢……祢是誰?」顯然,病人對這種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感到困惑與恐懼。神奇的是,他居然可以流利的回應我。
其實,我作為神祇,要跟任何人溝通,都不會受到方式限制。只要病人有任何想法,我都可以明白,翻譯成(你現在正閱讀的)中文。
「我是來幫你翻譯的神。」我跟病人的靈魂說,特意略去「死」字。「別怕,我來幫你。」
「祢怎麼會在我腦裡?」
「這不重要。你知道自己為甚麼在醫院嗎?」
「不知道……醒來就在這兒了。」
「那你為甚麼不跟護士說話?」
「我聽不到,也不會說話,只是個聾人,只懂手語。」
「那為甚麼不寫字呢?紙筆不是更直接?」
「其實……我不會寫字。我認得字的樣子,但從小沒學過怎樣寫。」
我不敢久留,耗損他的生命力。於是,我迅速收集其他一般病房收症的訊息,離開身體,將內容轉述給護士。
護士們默默記錄我跟病人的內心對話。良久後有人問:「死神……祢以後可以留下來幫我們當手語翻譯嗎?」
我搖搖頭。「我不是醫院的職員,也不會成為職員。」見她還想開口,我舉手制止:「與其找我,不如向醫院建議,增聘手語傳譯員吧。」
「醫院……向來都很少請這些人。」她低聲說,「因為用得到的人太少了。」
「也不致於完全沒人吧?你找我之前,問過醫院有沒有傳譯員嗎?」
「……有的。他要一小時後才回來。我們等不了。」
「那不如你們自己學手語吧?」
「……我們沒聽說有這種課程對內部開放。」護士苦笑。
既然諸法不通,我也沒法多說,只好點頭離去。
我可真佩服醫院的作風啊。想不到,聘請一個手語翻譯員,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更想不到的是,醫院都會有忽略小數的作風,眼不見為淨,跟我的處事一模一樣。
莫非,這就是神安排我在這兒工作的原因?為的是方便我工作……?我可不覺得啊。
同時,這是不是意味着,我將來還要身兼多一職,真的要當一個傳聲筒……?
……不太好吧?
案二十:特殊的隔離病人
我按着今天的死亡清單,來到一個內科病房,尋找要往生的病人。待他安詳離世後,我就帶他離開病房,送他到冥界。送走清單上的最後一個人後,我步向病房大門,正當推門而出,一名護士忽然叫住我。
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幾乎不會有任何變化的。
千篇一律?又如何——
「死神,請祢止步。」
咦?
我向來都不信自己會遺漏病人。我再三檢查清單,確保自己完成工作,就回答護士:「今天我的工作完了,不會再有其他人啊。」
「我知道。」
那就讓我走吧,找其他人幫忙,好嗎?
她猶豫了一下,「但……有位病人的家屬想見祢。」
見我?我略感疑惑,最後好奇心驅使我隨行了。
我們來到一間單人病房。準確一點,那是隔離病房。據我了解,隔離病房一般都不會優先使用的。因為數量有限,所以當常在非不得以的情況下(例:太多收症),才會有不必隔離的病人收住。如果近日醫院沒有任何特別傳染病新症,寬容的病房經理亦會當它單人病房使用,以接待特別的病人。
這個病房,房間光線充足,牆上卻貼滿色紙和卡通人物剪影。怎麼了?!這不是兒科病房啊。病人在攪甚麼?怎麼護士又不阻止?出院的時候,真的要勞煩病房職員清理了。
我將視線轉到病牀上,躺着一名青年,眼神空洞,嘴角掛着口水,雙手在空中無目的地晃動。他發出幾聲嗚咽,像是在試圖表達甚麼,但沒人聽懂。站在床邊的,是一名頭髮花白的婆婆。她雙手交握,指節泛白,似乎是在祈禱。
……如果想跟神談話,我理應不會是首選吧?
「妳找我?」我問,希望心中的疑問會有答案。
她看了我一眼,完全沒有被一副會談話的骷髏嚇倒,卻出奇地平靜。不過,她的雙眼透出一種長年累積的疲倦。
「祢……就是死神?」我點點頭。「我兒子……他在祢的清單上嗎?」
想不到婆婆對我的工作都有點了解。莫非她有細閱我的工作報告?
「今天不在。」
她望向兒子,語調低沉的說:「那就算吧。我今天不是來求祢帶走他,只想問祢可否早點知道他會在甚麼時候離開,然後通知我?」
我沉默了一會,回答:「我不能告訴妳。沒有人能預知那一天。他的命運如何,不是由我管理。我最多只是送人離開的神祇。」
答案雖然失望,她亦點頭示意明白。一會沉思後,婆婆再問:「那……祢可以告訴我,他會否比我長壽?」
我搖頭。
「那就糟了。」她低聲說,「真的糟透了。」
婆婆安靜的坐下來,似乎還有很多的疑問。她思考的時候,牀上的男病人低沉的叫着,還流下口水。她走到病人身旁,輕輕替他抹去嘴角的口水,動作溫柔而熟練。
那男病人到底做甚麼?怎麼不會自理?
「我兒子……他有點『笨拙』,需要人照顧。」婆婆也太客氣了。正確一點,兒子患有智障,更似乎不能與人溝通,遑論學會甚麼生活技能了。「今天的我老了,力氣也不比從前,精神也差了,遲早離開他也是必然的。」她轉頭對我說,眼神空洞。「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怕死了之後,他會怎樣?」
我沒回答。
「我試過找社工,找議員,找機構。有些說要排隊輪候入院舍,已經排了多年,還是要不停的排,根本不知日期。也有人坦白,他這情況太難安置,應該很多院舍都婉拒。還有很多的制肘,短期內根本沒有支持。所以……這些年,他都是我一手照顧的。」
「醫院不能長住的。」我補了一句,彷彿這樣的資訊能替她解憂。
「我知道。這不是我第一次來醫院,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她苦笑一下。「但我不知還有多少次。」
病人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沒有原因,也沒有人知道是甚麼意思。她回頭看他,輕拍他的手臂。
「既然他是我的兒子,我定必會照顧他,只是……他又會否明白,目前的處境狀況呢?」她轉回頭看着我,眼中有說不出的混合情緒。「我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不過,要是祢知道我或者他的離開時間,我就能早點做好日後的安排,早點找到協助,早點找人幫他。我可不想自己離開的時候,自己的靈魂看着他迷糊啊。」
我靜靜看着她。她沒有哭,只是一直分享她的擔憂:「祢有祢的守則。我可沒有資格命令祢帶走他。只是,給我一點提示,一點預告,讓我預備就好了。」
我望向病人。他的雙眼望着天花,嘴巴不斷咀嚼着空氣。他不知我們的對話,亦無法插嘴。他身在這個房間,但亦身在另一維的空間。
我不知如何回應。
女子嘆了一口氣,坐在兒子身邊,握住他的手,試圖跟他互動。病人似乎十分喜歡她的舉動,轉向女子咧嘴而笑。「他不懂說話,但他一直是我生命的全部。可惜,他沒法知道。」
我知道她不是在等我回答。她只是需要有人(或神)聆聽。可惜,我不是輔導員。眼見沒有特別的對話,我道別了。
臨關門前,我聽到她低聲說:「仔,如果社會肯多幫你這類的人,會是多好呢。」
醫院和社區,從來就不是專門為智障人士設計的。想回來,我要送走的個案當中,他們確是少數。或者正因如此,加上自己的缺憾,所以得到較少的社會資源吧?
凡人到底怎麼會成為智障人士,又是關乎命運的彩數,我不敢回答。但我有個保證:大家終有跟我會面的一天。
案二十一:混血
「死神!」護士氣喘吁吁地衝來,「求祢幫忙,有個媽媽和嬰兒情況不穩!」
他們在死亡清單上嗎?我取了清單看看——沒有人。
「今天不會再有別人離世,加上自己不是醫生,還是找其他人幫忙吧。」
「不過,」護士明白,卻依然不肯讓我離開。「產房還是需要祢啊。」
在醫院工作久了,我慢慢跟這兒相熟的職員,建立一份極之奇怪的信任。凡人總說怕我,當大事發生時卻會找我。拯救生命的人,居然找帶走生命的神;而拯救生命的卻留不住生命,帶走生命的竟要挽救生命。這種互相排斥又融合的關係,就算連我這個神祇又不能徹底明白。
今次事發地點更為矛盾:產房就是生命誕生之地,居然召喚我這名負責生命結束之神。
我們奔進產房。空氣像凝固了一樣,醫護忙得像戰場。儀器發出高頻警號,產婦全身抽搐,腹部不斷收縮。她的血壓異常低,而胎兒心跳也開始減弱。
「妊娠毒血症(pre-eclampsia)併發DIC(Disseminated IntravascularCoagulation;播散性血管內凝血)!」醫生緊握鉗子,聲音顫抖。
任神?毒血?DIC?血又怎麼會有毒呢?面對一個個的詞語,我不明,也沒有太多時間去問醫生。
「低血壓!」帶我的入來的護士,衝到醫生旁幫忙,遺下我繼續不知所措。
「……千祈不要AFE(Amniotic fluid embolism;羊水栓塞)。」在旁的護士低聲道。
又是一個我不明的生字。
「祢……祢在這兒做甚麼?」醫生百忙中終於看見我。不過,我可不是這兒最受歡迎的神祇。他的眼神充滿着恐懼。
「幫忙的。」我淡淡的回應。「死亡清單沒有人。護士叫我幫忙。」
醫生護士聽到最後一句,雖然鬆了一口氣,但仍十分緊張,治理面前的媽媽。
「我能做什麼?」我問。
「祢能做什麼?」醫生語塞了。的確,塵世間沒有任何職業包含「指示死神」一項的職責。醫生沒有頭緒的說:「那就別站着,隨便祢做什麼都好!總之保着媽媽和胎兒的命。」
……你當我跟你一樣是醫生嗎?我不明不白的站到一旁。反正,我根本可以施法,遠距離工作。在產房一角遠看,我看見媽媽仿如快要離世的不醒人事;我當然知道媽媽不會離世,不過在場親目的醫護,還不免被她的情況嚇怕。
站久了,我還是沒有甚麼可以做到……我深信,現場不會有人想一副骷髏插手幫忙吧?既然如此,我繼續觀察着吧。
我開始留意胎兒和媽媽的心跳。跟之前一樣,她們都不是跳得十分快,應該是內出血所致?我用僅餘的知識嘗試了解,卻失敗了……算吧,我還是不要胡思亂想好了。但是,為甚麼胎兒都心跳慢了?
我本來想問醫生護士,不過他們都忙着急救,所以我不敢打擾了。
……會不會……其實媽媽和胎兒真的內出血……?我默默的凝視着媽媽體內的血,施法讓我看看當中成分有否異常。
果然,情況不正常:媽媽的血混雜了胎兒的血,而且血小板不多。
我再看看媽媽的肚腹,透視裏面,查個究竟。原來,胎盤的微血管破裂,媽媽與胎兒的血液界線崩潰了。
這不僅是生理的交融,依目前的緊急情況而論,應是生死的交換。
「醫生,」我都不想繼續無所事事的站在產房,決定鼓起勇氣起問:「我想問,媽媽和胎兒的血混在一起,是否正常的?」
「祢……祢看到?」
「無錯。」我滿是疑問的問:「我看到胎盤有點不正常,胎兒的血好像入了媽媽的血。」
一刻間,產房靜了。然後醫生大叫:「C-section(剖產)!快點!」
護士門馬上推出各式各樣的儀器,氣氛變得更加緊張。
「祢!」一名醫生指着我。「祢……可否做點東西幫忙,阻止胎兒的血入媽媽的身體?」
「你意思是……殺了胎——」
「別胡說!」我又不是醫生,怎會明白醫生的心意?「我的意思是……是……」
「止血?我不會。」我坦白了。「不過,我可以消除在媽媽的胎兒血啊。」
「呀!就這樣!」雖然是魔法,作為科學家的醫生在危急關頭都不計較真偽了。「還有,如果發現胎兒入面有媽媽的血,也麻煩祢清除它。」
「哦。」我不知醫生的指示有甚麼作用,只要跟着辦就好了,好讓我快點幫完忙離開。
緊急剖腹的時候,我一邊留意着媽媽和胎兒的血,一邊彈着手指骨,「淨化」媽媽和胎兒的血。
「啪、啪、啪」的聲響,在產房每秒的發生,仿似時鐘提醒醫生護士們每一秒的流逝。
醫生雙手沾滿鮮血,將嬰兒從腹中取出。那孩子全身青紫,幾乎沒有哭聲。護士們立刻為他插管搶救。在另一邊的戰場,媽媽似乎不斷流血,在場的職員亦都馬不停蹄趕忙急救。在大家的奮鬥下,母親情況尚算穩定下來,被送往加護病房觀察,嬰兒則住進初生嬰兒深切治療部。
兩人都仍未脫險,但終究活着。
「我……我的……兒……」媽媽在瀕臨不醒的時候,仍然努力關心誕生嬰兒的狀況。
我可不明白她的心情是多麼複雜,不過,她不是應該關心自己的情況會較好嗎?相較之下,她也不是比胎兒好得多,而且曾經大量出血,怎麼將注意力都擺到胎兒上?
凡人到了極限,還會做着讓我不解的行為,恐怕我無法參透。
「醫生,我可以走嗎?」我見兩人已經沒有事了,亦應該意味着我的加時可以結束了。
「祢走吧!」醫生不客氣的趕我出去。不過,我沒有怪他。試問面對這麼複雜的情況,誰還會有心情管理其他芝麻小事?
我準備離開時,被一位穿病人服的中年女子攔住。她拿着柺杖,不穩的站着。
「祢是死神吧?」我點點頭。「我女兒……就是剛剛那個產婦。」
我一怔。世界就是這樣小的嗎?怎麼一家三代都在醫院?
更關鍵的問題是,本身是病人的她,還要關心一樣是病人的女兒?怎麼不先照顧好自己,有能力才關心她?
中年女子看着我空洞的眼窩,沒有哭,沒有怕,眼裡卻泛著疲憊與憂慮。「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挺過來。我也不知道她出了院後,能不能再照顧孩子。但我求祢……若真的要帶她走,請不要一起帶走兩個,行嗎?」
兩個都不要帶走?女士,你真的渴望抱孫兒嗎?
「為甚麼?」
「祢覺得作為媽媽的,真的希望看見自己的兒女有事嗎?」面前的女士苦笑。「我相信,我個女兒都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健康啊。不過,如果命中註定,我的女過不了這劫,你可以留下我的孫嗎?至少她……在天之靈……可……以看到……自己孩子無事……」
在女士啜泣之際,我沒有答應,因為那不是我能承諾的事。再者,自己不是醫生,根本不知那媽媽會否之後康復,或者之後的任何後患症。
「你不答,我也明白。」女士拭淚報以一個微笑。「天機不可泄漏吧?我明白。只是……我們是凡人,有時候,就聽到一點消息撐下去啊。」
中年女子說罷就轉身離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感覺她又好像要一點幫忙。在無頭緒下,我隨便說:「她和嬰兒都不在今天的清單。或者,你今天都可以休息吧。」
「謝謝祢。」中年女子背着我說。
我沒有說再見,只是靜靜離開。案二十二:餘音
「你知道你快要離開了嗎?」
小女孩無力的略略點頭。
病床前是一張蒼白的臉,還有那雙望着我卻不害怕的眼睛。小女孩大概八歲,正在吃力的聞着高濃度的氧氣。她看似有很多的說話,不過聲音微弱得很,被呼呼的氧氣蓋過了。本來我還提議女孩除了氧氣說話,卻被負責的護士阻止。
「死神,我知她在祢的死亡清單上,不過,祢用不著那麼趕急送她一程嗎?」
「這可不是我的意思啊。」我為自己的無知道歉。「不過,她嚴重到不能除氧氣罩嗎?她似乎有很多的說話想說啊。」
「因流感而併發肺炎,之後呼吸衰竭,根本不能呼吸。祢說,她可以除下氧氣罩嗎?」
我只是一個接送亡靈的死神,根本不會懂得任何醫學問題。我又怎會知道區區一個氧氣罩,居然會是讓小女孩懸命的東西?
算,今天遲早也會送走小女孩。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除了我和護士,小女孩牀邊還有她的父母,以及一位來自願望成真基金會職員。我不了解基金會職員在這兒做甚麼。或者,父母都希望小女孩在短暫的生命中,可以實踐任何她的願望,讓她可以無憾跟我離開。
不過,職員或者基金會本身,真旳有能力實踐女孩的願嗎?
「妹妹,你還有甚麼想做啊?」基金會的職員温柔的開門見山,試圖讓小孩忽略自己不在人世的事實。
「我想錄一首歌。」坐得再近的父母和職員,也難以聽到女孩的心願。她用手指筆劃幾下,希望在場的人明白。幾經嘗試後,護士總算了解她的說話了。
我沉默了幾秒,思考怎樣不傷害大家的心情公告要離開的消息。不過,凡人感到傷心,又跟我有甚麼關係?
「時間到了。錄歌時間太長,是不可能的。」我還是喜歡這樣直接了當。不過,這樣的效率搏取不了眾人的認可,倒惹來在場所有人的側目。
……做錯嗎?
「我知道。」小女孩又花盡九牛二虎之力,試圖蓋過氧氣的呼呼聲說:「但……我還是想試試。」
小孩的堅持,確實讓人敬佩,不過現實真的都做不了,她堅持有用嗎?
基金會的職員深思一會,低聲承認說:「我們得想辦法……但她的情況真的太差了。剛才連說一句話都困難,更遑論唱歌了。」
一語中的。我沒有心臟,但也真難得有凡人跟我心有靈犀,英雄所見略同!
在場的人都靜了。似乎都默默贊同我原來的說法。基金會的職員試圖讓小女孩做其他的東西,不過,她對唱歌的執着不變。
隨着時間流逝,小女孩的反應越來越慢,監察儀器也響得頻繁了,其中血含氧量越來越低……低到她再沒有反應。
護士急了——其實,現場沒有人不急。父母和基金職員被請離開,因為醫生和護士都要前來急救。
我?我要急甚麼?我一早已經知道結果。
不久,我見小女孩靈魂離開病牀,再沒有戴氧氣罩了。心情不快卻平靜,看似已經知道自己快要正式離開病房。
「跟我走吧。」我牽着她的手,步向病房門口。
女孩不時不捨的回頭望傷心欲絕的父母。出奇的,我仍看不到她臉容有任何一絲的傷感。或者,她真的接受自己要離開的事實。
這樣世故的病人,可是我最喜愛的,因為根本不用花任何唇舌,就可完成我今天的清單。
在病房門前,她的靈魂跟我對望。她一言不發,卻用哀悉的眼神告訴,她的內心有一件未了的事情。
「你還是想唱歌嗎?」我輕輕歎氣,實在不明白她堅持為了甚麼。反正進入冥界也會忘記一切,怎麼還要在之前做那麼無謂的事情?
小女孩的靈魂點點頭,神情也變得堅定了。我可不知她會否讀心,但感覺她似乎極不同意我內心的看法。
我嘆了口氣,回到正在抹淚的基金會職員,問道:「不好意思,我想知,如果小孩要錄音的話,你會怎樣做?」
「……祢問來做甚麼?」
「方便我之後處理相似的情況。」
基金會職員好奇的凝視着,之後吃力沉思,回覆:「……我真的沒有任何辦法,尤其是,大多數醫院根本不會有錄音室。」
「……只是簡單唱歌,需要用到這樣專業的地方嗎?」
「如果要專業的,當然要找個專業的地方吧……不過,隨便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錄音也可。」
「好的,謝謝你。」我馬上回到病房門前,伸出手對女孩的靈魂說:「跟我來。」
我帶她到醫院一間無人的會議室。坐下來後,我放一部電話在桌上,再跟女孩的靈魂說:「你可以唱了。」
想不到,有時開心就是這樣簡單。小女的靈魂雙眼頓然充滿喜悅,不過,她不久就顯得尷尬:「我……不太清楚要唱甚麼歌。」
「隨你喜歡吧。」我用客氣包裝我的不耐煩。
「我真的不知道啊……祢有沒有心頭好?」
怎麼現在是我在點歌??
「我只在今天跟見面啊。真旳不認識你的口味。」我不好意思回答。小女孩的問題讓我沉思了。「不如,你想象自己要唱首歌給你父母吧?」
「父母」兩字,消卻女孩的興奮——我忘了,她十分惦記還在病房為她痛哭的父母。
不過,又關我甚麼事呢?我的責任,不包當一位保姆啊。
「或者,如果有首歌可以代表你心內的想法,你會選哪一首?」
小女孩的靈魂猶豫一段時間,最後道出歌名:Like You'll Never See Me Again (by Alicia Keys)。
想不到,今天小孩的造詣會這高,居然會選一首英文歌——這不是我讚嘆的時候。我按下錄音鍵,聽着小女孩深情的唱:
If I had no more time
No more time left to be here
Would you cherish what we had?
Was I everything that you were looking for?
If I couldn't feel your touch
And no longer were you with me
I'd be wishing you were here
To be everything that I'd be looking for
I don't wanna forget the present is a gift
And I don't wanna take for granted
Time you may have here with me
'Cause Lord only knows another day
Here's not really guaranteed
So every time you hold me
Hold me like this is the last time
Every time you kiss me
Kiss me like you'll never see me again
Every time you touch me
Touch me like this is the last time
Promise that you'll love me
Love me like you'll never see me again
…
大概四分鐘後,小女孩唱完了,嘴角滿意的向上微翹。臨別的時候,她問我:「我的父母會聽到嗎?」
「你想父母聽到嗎?」小女孩的靈魂肯定的點頭。「我可以答應你,條件是你要立即離開陽間。」
「立即……離開?我……我可以留下來……看看我父母聽我唱歌的一面嗎?」
「你期望他們會開心嗎?你又想自己帶着大家哭泣的畫面離開這個世界嗎?」女孩沉下來了。「還有,我現在讓你跟我討價還價,已經是十分客氣。我絕對可以不讓你父母聽啊。」
「不……不要!我……我走……」我的要脅似乎有效,小女孩的靈魂失落的妥協了。
太好。工作很快完成。
送走她的幾天後,我邀請基金會的職員、負責的個案醫護和小孩的父母來到會議室——那晚她曾錄音的地方。他們聽到我有女孩的說話要轉述,十分疑惑。
我按下播放鍵,但所有人都只能聽到一片靜默。
「怎麼什麼聲音也沒有?」基金職員問。
「死神,這不好笑。大家都很忙。」護士憤然說道。
「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們……想離開休息一下。」媽媽仍在陰霾之下,好不容易才有禮的道出自己的請求。
「你們聽到,是天使的聲音。本來已經是亡靈,凡人根本不會聽得見,何況是一個有病不能大聲說話的聲音啊。」我的宣告只刺激父母想起往事。基金職員向他們遞上紙巾,向我投了一個怪責的眼神。
「啪」——我彈了手指骨施法,讓在場所有人都得聽到亡靈聲音的能力。
「準備了。」我回帶,再重新播放錄音:
… Promise that you'll love me. Love melike you'll never see me again…
聽着天使輕弱的歌聲,在場無人沒有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