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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仍在延燒的雷洋事件。迄今北京昌平警方發布的消息，均為他們自己——也即在行政執法過程中涉嫌犯罪的一方——的單方片面證辭，漏洞百出，談不上任何公信力。對這起很大可能是警方以抓嫖構陷公民，謀取罰款卻遭遇激烈反抗，致人死亡的事件，在中國基層司法並不鮮見，但因為受害人的知識階層背景引發強烈聲討和聲援，的確出乎警方意料；但自魏則西事件以來引發的中產階級、知識階層甚至部分下層政府職員對公民人身權利毫無保障的憤怒，對自身不安全感的空前強化，則是這種強烈反響的更堅實基礎。因而，儘管昌平區公安局的級別和人員素質難以應對這樣的公關危機，最應該出現的北京市公安局仍至今保持沉默，似有不願蹚渾水的考慮。

這一事件對政府形象的打擊也是整體性的。對事件本身的是非屈直，大陸相當比例的公眾並不糊塗。全社會群體性的不安和憤怒，也彌補了雷洋事件因其相對特殊背景才引發足夠反響，而更多甚至完全同類的事件始終未得到正義伸張的缺陷，因為社會已經充分認識到此事背後制度的惡。雖然長期受打壓的社會底層可能反倒對此事關注不多，當前也暫無底層與中產的不滿合流的迹象，但幾度反覆，兩個階層處境上的同構和情緒上的共情是遲早的事。此前主要體現為強拆的社會矛盾激化中也不無富裕階層的受害，但明顯以城鄉平民居多，像雷洋這樣享有商品房的大城市中產甚至主動迴避了解和傳播這些底層苦難，以便為社會貢獻「正能量」，試圖換取自身的「高等良民」身分。可是現在從醫療到「被嫖娼」，事涉生命安全，唯一免受其害的階層只剩下高級幹部，這顯然是個危險的局面。

絕望中產生求變衝動

然而，儘管公信力跌至負數，中國政府改變這一局面的可能卻不大。北京基層公務員素質低劣眾所周知，但不依賴他們，政府也沒有什麼公正的執法力量。法治的倒退和公民權利被踐踏本來就是高層政治一黨私利綁架國家和民族的結果。

這就意味着，儘管最近這一系列事件出現了一個事件尚遠未伸張正義，就被另一事件奪走社會焦點位置的傳播怪圈，但相同惡政的必然反覆和歷次事件的相似性，特別是根源上的相似性，已經使部分大膽的民間輿論喊出了「幹不好就滾下來」和「我們不會忍太久」的呼聲。即使在大陸的政治環境下多數的憤怒還必須以「最高領導人依法治國」的偉大思想為武器來質問政府部門，但顯然後者的一切行為正是整個國家施政的具體體現而已。全面的、反覆的失望不僅產生絕望，也自然從絕望中產生求變的衝動。

更使情况複雜的是，政府犧牲基層替罪羊的空間也在縮小。

魏則西事件 政府反應離民意甚遠

雷洋事件中，中央政府的反應只有近年憑極左和民族主義兩張王牌在最高層上竄下跳的一些力量較為積極，紛紛給受害人潑髒水、對事件攪渾水，只是其收效仍只及洗腦下已喪失基本常識和邏輯的人群。但是，隨着事件影響迅速擴大，相信高層很可能會在初期以沉默和壓制言論等措施被動應付之後，被迫犧牲幾個小人物以平民憤。

不過，在魏則西事件的善後上，政府的反應本身仍離民意和社會進步相去甚遠。網信辦等單位對百度聯合調查後要求全面清理整頓醫療類商業推廣服務，措施細緻到強推不切實際的排名算法和商業推廣信息比例，其實只是其擅長的行政干預，卻對政府在審批醫療機構資質中的問題視而不見。

迄今，軍方的處分只落實到區區武警二院管理層，關鍵責任方——軍隊醫療管理機構，即總後勤部衛生部（現軍委後勤保障部衛生局）及其武警對應機構——看來完全逃脫了追究。按理說，對徐才厚、郭伯雄和谷俊山等高級將領也毫不手軟的「反腐」鐵拳，對民憤極大的軍隊衛生系統當沒有不敢下手的顧慮。但徐等人危害的是最高權力，軍隊衛生系統傷害的不過是平民生命和健康，而黨政軍所有高級幹部的生命和健康同樣依托這個系統卻高枕無憂、穩如泰山，因而這個政府的基本價值取向就決定着對軍隊衛生系統的庇護。雖然此前的軍改進程已經要求將這個系統大部分脫離軍隊或至少停止商業經營，但改革中「吃虧」和因腐敗危害社會而被懲處完全是兩個概念。

如果對軍隊衛生系統始終沒有下手懲處，顯然可能暗示着另一種顧忌——軍隊已為「軍改」傷筋動骨，各級怨聲載道，而軍隊衛生系統幾乎是軍隊中高層軍官的「家屬院」，雷霆整治必將進一步深度傷及軍官隊伍既得利益，或由此危及軍隊忠誠度。

真正的「公民清醒劑」

這種袒護還只是表面現象，上述4個暴力事件中中國政府態度的最大共同點是：政府從來不認錯。其背後自然是自證執政合法性的「偉大、光榮、正確」基石。可是，公眾中廣泛流行的「全怪這屆人民不行」的俗語已於調侃中深刻揭示了民間對這一局面的強烈不滿，也暴露出當前政治高壓下公眾在公開空間無法有更激進表達和號召的客觀景况。但政府從不認錯甚至從未出過錯的局面必將持續，假以時日，調侃背後的憤怒終究要有去處。

海口事件最容易以處分幾個蝦兵蟹將即可擺平，徵地惡政毫髮無傷；醫生被砍則只是喚起醫生群體對自身安全和命運的共鳴，社會意義並未準確觸及醫療制度要害。魏則西和雷洋事件才是真正的「公民清醒劑和動員信」，特別是前者平日在政治上居然是個國家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者，後者從來只傳「正能量」，他們的命運對刺激對中國政治現狀麻木不仁的大量「歲月靜好」人群，以及被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轉移焦點的「理客中」（理性、客觀、中立）人群，逼迫他們直面問題根源，功莫大焉。這必將對中國未來政治進程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即使社會於這次的騷動之後又因恐懼和愚昧歸於沉寂，但我們可以相信魏則西和雷洋的命運仍會再現，而且愈益頻繁。

文: 丁丁

（原文載於2016年5月16日《明報》觀點版。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